梦里,她孤身站在一条由巨大的鲸骨拼接而成的走廊上,骨质泛着潮湿光泽,隐隐有盐的味道。
走廊的两侧不是墙,而是封闭的肉壁,在灯光映照下隐约能看见嵌入其中的巨大心脏样鼓包,
那些“器官”在缓慢搏动,仿佛某种沉眠的活物正在呼吸。
那一刻,空气变得浓稠,她听见一首歌,从肉墙深处传来。
不是旋律,只是低低的重复:
“编号672A,登船……编号672A,登船……”
她想后退,却发现自己的双脚像被什么牵引着,不由自主地踏上前方那扇门。
那门仿佛是由鲸脂凝成的半透明结构,散发出诡异的莹白色。
她刚靠近,一道巨大的瞳孔就从门后缓缓浮现,贴近门面,死死地盯住了她——
那眼睛没有睫毛,瞳孔是深渊似的黑,眼白渗着丝丝血痕,像是被千年的低压压迫到濒临爆裂。
它不说话。
它只是——看着她。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胸腔深处、仿佛不是她自己的嗓子:
“我还在……我没死。”
下一秒,她从梦中惊醒。
双手猛地抓住被褥,冷汗浸透发梢,嘴里全是咸味——她指甲缝里是湿润的盐渍,像是她刚刚从海底爬上来。
而最让她惊恐的是,她的手背上,那道从未有过的、带有烧灼痕迹的编号印记——清晰无比。
672A。
她的编号,已经不只是“哺育堂的身份”。
它像是一道标记,一个烙印,宣告着她已然“归属”某物。
此刻,她正蜷缩在一间地下茶馆后厅的储物间里,身上裹着一件破旧的旧斗篷。
墙壁斑驳,地板潮湿,一旁堆着破茶箱和碎纸堆,空气中飘着火柴与尘灰的焦味。
墙上贴着几张被撕毁又重新拼贴起来的晨星时报残页,墨迹模糊,边角卷翘。
她手指颤抖,从地上捡起其中一张剪报,凑近烛火——标题瞬间跳进她眼中:
《鲸墓不是船,是门。》
她瞳孔猛然收缩,唇角颤动,喉咙里涌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哽咽,像是心脏在破碎时漏出的一缕气息。
“…我梦见……门了。”
角落里,一双布满老年斑的手缓缓放下了茶盏。
那是茶馆的主人,一位年迈佝偻的老人,据说曾是图书馆的抄写工,年轻时在教会负责誊写神谕副本。
但某日忽然疯了,从教会辞职,自此隐居破塔街。
他现在笑了,嘴角抽动,牙齿残缺。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港口刮来的夜风,又像某种早已枯死却仍在喘息的潮声:
“孩子……你不是疯了。”
“你是——醒了。”
他不紧不慢地从柜子底下翻出一块油渍斑斑的旧手帕,小心地将她的手指擦净,那动作像是在给某种圣物去血。
他望着她泛红发光的编号手背,又抬手指了指墙角那只锈迹斑斑的留言箱:
“写下来吧。”
“你梦见了什么?”
她犹豫了一瞬,目光在火光与梦影间动摇,然后颤抖着捡起一支笔,低头在纸上写下:
“编号672A。
我梦见自己是船的一部分。
我的骨头在门里响,我的血沿着甲板流。
我听见鲸眼看着我,它说:‘你还没沉够。’”
她写完时,手背上的编号烙痕忽然微微泛起红光,像是一滴热血在皮肤下游走,
梦的余波似乎还未停止,仍在她的血脉中回响。
这张纸条,明日将被投入晨星时报的“鲸墓回声”匿名留言栏中,混入那数百张无法追踪来源的梦境碎片之中。
没有人知道她是谁。
但每一个读到它的人,都会产生一种令人战栗的错觉:
他们,好像曾经,梦见过一样的东西。
城市开始低语了。
编号者的声音,从梦中醒来,从门后归来,从教会背后的暗影中,从巨鲸之眼的凝视下,
一寸寸、一点点,钻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像雾,像咒,像旧日的神在哭。
夜已深沉。
律令之厅中,昏光如久病未醒的眼,凝滞而不动。
鲸白石砌成的墙壁泛着乳白光泽,仿佛是海底古尸的骨骼,被洗净、封存,再供奉于神明脚下。
穹顶之上悬挂着三十二条洁白绸缎,自高高的梁间垂落,像一根根尚未剪断的脐带,
在无风的空气中缓缓漂浮,如沉睡母体中悬浮的羊水丝带,洁净得近乎诡异。
这是繁育圣母教会最神秘的密会圣所——“弥恩塔”。
唯有五位以上高阶成员同时到场时,此地才会开启。
而今日,厅中人影虽多,却只有一人开口。
她站在圣坛前。
银白织就的圣母礼袍披在她身上,衣角流转着微弱的神光。
金色长发被细致编成三重神冠辫,宛如王冕悬于头顶;
额前垂下的白绸面纱遮住面容,却无法遮掩她所代表的权力与血统。
她没有佩戴王室徽章。
她也无需佩戴。
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人不认得她的身影。
皇长女,梅瑞黛丝·特瑞安。
特瑞安帝国第一顺位继承人,现任繁育圣母教团主教座堂之“圣血之主”。
她是贵族保守派的意志,是“血统净化”理论的化身,是教会与王权之间那座最冷的桥。
但在密语者的祷文中,她还有另一个隐秘的称号:
“母神的圣裔。”
她终于开口,声音低缓而清晰,仿佛从海底缓缓升起的潮声,带着一种病态的温柔,却锋利如针:
“鲸墓。”
“一个海盗的船,一个城市的妄念,一群低贱者幻想复仇的毒疮。”
“我忍了两天。”
她顿了顿,睫毛在白绸之后微不可察地抬动,语调却丝毫不变:
“现在,是时候净化了。”
她身后,一身红袍的监督使黛芙琳躬身上前,语气恭敬到近乎无声:
“‘鲸墓净化令’已起草完毕,今日午后可由教会口令塔正式宣布。”
“我们建议从封锁匿名剪报,清理街头编号者低语墙,镇压游行诗会入手。”
她顿了顿,声音微微压低一分,像是小心地推开一扇门:
“同时……是否要启动对《晨星时报》的再次压制?”
梅瑞黛丝眼神未变,声音依旧:
“那张纸,早已死过一次。”
“我更关心的,是让散布它的——嘴巴,闭上。”
她说话的方式如同抚摸婴儿的脸颊,那般温柔,那般平稳,但每一个音节里都藏着一柄薄刃,锋利无声。
她转身,走向高坛边的半月形圣池,指尖缓缓探入水面。
银光荡漾,水面浮现出一片模糊影像——一张剪报,标题被雾气遮蔽不清,唯有“672A”三个字在墨迹中格外鲜红,仿佛血在字中燃烧。
“内堂失控者。”她轻声念道,声音温柔得几乎像在诵经。
“编号672A,逃脱者?”
黛芙琳立刻接话:“已展开调查,但……她似乎不愿与我们敌对。”
梅瑞黛丝轻轻抬眼,白绸之后的目光透出一丝极其隐微的厌色:
“她梦见鲸墓了。”
那短短一句话,仿佛把“梦”这个词碾碎成齑粉,连同信仰一起碾在地上。
“我们教会管理梦,是为了守住‘门之后’的神性边界。”
她的声音依然平稳,但在这平稳之下,有一丝被勒紧的愠怒开始显露:
“不是让她们写诗。”
“做梦。”
“幻想自己被选中。”
红绸在她手中被缓缓绷紧,那是一种仪式性的动作,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勒杀。
她缓缓收回手指,轻抚裙袍,继续道:
“明日之内,鲸墓编号现象必须停止。”
“鲸墓不是神。”
“也不是门。”
她的语气在此刻变得极其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用丝绸裹住的刀锋,缓缓割入耳中:
“它只是一个不干净的——幻想。”
“而幻想,必须被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