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天的“那一个”,也许就是他。
司命站在城南雾带与中层官街交界处,抬头望了一眼模糊的塔尖。
他没有穿斗篷,也没有披秘诡师的十字披巾,只是一身泛灰的呢绒马甲,扣子松了两颗,露出内里压着的身份证书——伪造的。
他很清楚,这城中有无数双眼在盯着每一个动作。
雾不仅遮蔽,也过滤。它会告诉你:“别看太多,别想太深。”因为当你看得越清楚,就越可能是下一个“被看见的人”。
而被看见的代价,往往是丢脸,丢命,或丢魂。
“你是来救她的,不是来陪她一起死的。”司命在心中默念。
他没喊出名字,甚至没敢在脑中想得太具体——这是千面者教他的思维习惯:不要在非必要时命名,因为“被命名”意味着“被盯上”。
这也是雾的另一重意义。它不只是遮蔽,也是不命名的权力。
沿着官街往东三十步,是昔日王都最早的媒体街“镜语巷”。
这里曾被称为“晨光的脊梁”。如今只剩下三家废纸收购站、两家候车亭式的匿名广播站和一间还挂着铁锈铭牌的……小报社。
晨星时报。
一扇门静静躺在那里,像一具年老的守灵人。
门框上那枚雕着玫瑰纹章的金属徽记已经断裂,露出锈红与黑斑,仿佛也在宣告一个时代的崩塌。
但司命还是走了过去。
他没有立即敲门。
他的脚步踩准了灰砖上的锚点,每一步都像经过计算般停在低语覆盖的盲点之间。
他将手放在门把上,稍一用力——门没有响,只发出一声像叹息的轻颤。
雾像被引进室内的一道旧誓言,悄然渗入。
“你不是来投稿的。”
声音来自里间,苍老、干涩,像一张旧纸被墨水唤醒。
一位老者从印刷机后探出头来。
他的胡须已经和旧报纸一样泛黄,脸上刻满铜活字印出来的纹路。
他穿着磨旧的背心外套,一手提着油灯,一手扶着还没完全修复的打字机盖。
“你不是学生记者,不是调查员,不是追债的,也不是神使派来的……”他念叨着,
目光逐句扫过司命身上的每一处细节,“你没有徽章,没有笔记本,没有录音机,也没有带三文鱼罐头。”
“……所以你是骗子?”
司命不答。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纸张轻薄,章纹极精——是王室财政委员会拨款令,盖着玫瑰纹章的新模印。
信纸轻飘飘落下,却仿佛击响了整个报社的心脏。老人的眼神变了。
“……你是来骗我说,我的报社还能活下去的人。”他轻声说。
沉默良久。
“那好啊。骗我一次吧。”老人的声音像旧铅字落进铅槽——嘶哑,但依然精准。
“但请你骗得漂亮一点,至少……让我愿意相信。”
“骗我一次吧。请你骗得漂亮一点。”
老编辑把说这句话时说得像祝词,又像哀歌。
他把油灯轻轻搁在残缺的排字台上,灯芯跳了一下,火光将他眼底的混浊映得像一滩正要干涸的墨水。
司命没有说话。
他站在门口,如同一个过于年轻的验尸官,
站在这具仍有余温的遗体前,不确定该不该剖开它最后的尊严。
整间报社像是一个即将塌陷的剧场。
天花板上悬着还未取下的“晨星号外”旗帜,底下则是歪倒的铁排椅与厚重的印刷机零件。
墙上贴着一张老旧海报:《晨星特别刊·第五期:我们仍然相信光》。
标题被一块掉落的水泥块遮去一角,只露出“我们仍……”三个字。
“我知道你不是骗我的神使。”老人坐下,轻轻敲了敲桌面,
“神不会来这儿,神只会出现在审判所的法台上,他们不屑倾听老废物的梦话。”
他随手从抽屉里抽出一张泛黄的信纸,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财务记录、印刷耗材单、员工解雇决定书。
每一笔开销都像一条钉在他胸口的账单,钉得不深,却太多。
“你知道吗,小子,”他笑了笑,
“晨星时报不是倒在舆论的刀口上,也不是死于神权和军方的暗线,它死在了贵族区上个月涨价的纸张税和‘信息合法化印章’审批延误。”
“我们这间报社的最后一次印刷是在七天前。
那天我们想发一条短消息,说教会审判所连夜带走了一名门镜学院研究生,
因为她在论文里提到了‘非贵族可承载低阶秘诡’……一段很平常的话,甚至没有点名教会。”
他顿了顿,“第二天早晨,那女孩从雾都桥跳了下去,我们的印刷机……再也没运转起来。”
老人看着面前的拨款令,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你说,真讽刺。王室会给我们拨款?或许会吧,就像他们有一天也会封印所有门,然后把神像擦上新漆。”
“我曾在第五期社论里写过一句话,”他抬起头,眼神突然很亮,
“‘在所有门被锁死的那天,晨星会从我们手里熄灭。但它也会在下一个人眼中重新燃起。’——我写的,不是别人。”
他的声音忽然颤了一下,又笑,“但我不确定,现在这座城里,还有没有人看见‘燃起的晨星’。”
司命将拨款信函轻轻推到他面前,叹了一声。
“你说,你是叫我……骗你骗得漂亮点。”他说。
“是啊。”老人点头,像是在请求医生给他打一针漂亮的临终镇静剂。
于是司命闭上眼,指尖在信纸旁掠过——他没有发动任何“咒语”或“技艺”,只是调动了【千面者】的一道词条:
【真实的谎言】——若你相信它,它就是真的。
这一刻,世界轻轻一动。
并非翻转、并非歪斜,而是一种细微到几乎不可觉察的逻辑拧动。
时间表上的一页纸悄悄消失。信函的纸张略显柔软,纹理在空气中重写。
最关键的是——老人眼中闪过的一道迟疑,忽然变成了一道“记忆”。
他想起来了。他“记得”自己曾收到过这样一份拨款文件,在一次市政会议结束后的某个深夜。
“我……对,我记得你,”他喃喃,“你是那个……你当时穿了一件暗红色的外套,还问我,有没有兴趣用这笔拨款,办一个新栏目。”
“叫……《命纹审议》。”
“是的。”司命轻声回答。
“你那时说,晨星不能死,它只是在雾中迷了路。”
老人点头,脸上露出一种几乎是欣慰的表情。
他的手颤抖着拿起了桌上的旧笔,一笔一划在印有“晨星时报法人转让意向书”的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签完后,他没有第一时间把笔放下,而是握在手里,许久都不肯松开。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他忽然问。
“达文·埃里克·琼斯。”
“好名字。达文先生。”他苦笑了一声,“就拜托你……把它带下去了。”
他伸出一只干枯的手,紧紧握住司命的掌心。
那是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在雾中一点点升温。
“你,不会毁了它……是吧?”
他问得很轻,却比这城市所有的议会文件都更重。
司命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轻声回答:
“我很想向你保证什么。”
“但是——那是真实,还是谎言?”
“我自己也……无法分清。”
“……对不起。”
老人走了。
步伐慢得像一行快要干裂的铅字,在旧报纸上拖出一串模糊脚印。
门被轻轻关上了。
雾再次回到屋里,但这一次,它并不冷。
它只是一种安静的等待。
晨星时报的新任负责人——或者说,新的谎言编织者,站在纸堆的中央,抬头望着那块发黄的布帘。
上面写着几个已经褪色的字:“事实照亮世界。”
司命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
他没有撕掉它,只是默默地把一张新的纸条贴在下面——纸条上是一句更加适合这座城市的座右铭:
“但光线,也会刺瞎眼睛。”
晨星时报的主编辑办公室,被他暂时改造成一间王都构图室。
桌子中间铺着一张灰蓝色的王都地图,重点区域如“教会法塔”、“审判剧场”、“宫廷议会厅”、“舆情司监察署”都被画上黑色墨点。
而在这些墨点周围,是几枚卡片。
那些卡片并未启动,它们静静伏在那里,仿佛是未被触发的命运转折。
司命将它们排列成三道暗线,对应着他接下来三周要推行的“舆论侵染计划”。
“这不是战术。”他低声道,“这是剧本。是给整个城市写的一出剧本。”
他坐下,打开报社仍能运作的一台印刷机。
它发出“咔哒、咔哒”的节律,如一台正被唤醒的旧神在呼吸。
在第一张印刷样稿上,他写下了晨星时报复刊后的第一篇头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