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进行走在小区里,仔细注意了环境和建筑风格。
现在没有改革开放,住房风格还是很保守。
虽然名为工人新村,可仍然是仿苏式筒子楼所建。
它们采用红砖外墙与平顶设计,每层住户共用长走廊和公共厕所,一层设置连排开放式阳台,然后进步之处在于给每个房子提供了单独厨房。
此时已经是下班时间了。
苏式尖顶在十一月傍晚的夕阳下泛着橙红色,单元楼有老式防盗门,一进去就能闻见炒白菜的香味。
魏雄图的大舅家在三楼最西户。
他们上楼的时候,公共水龙头前排队的妇女们齐刷刷扭头,目光像探照灯打在钱进身上。
魏雄图很有寄人篱下的觉悟,脚步声比猫走路声还要轻,说话声更小:
“我的东西很少,待会你在门外等等吧,我自己进去收拾了就走。”
钱进点点头,他闻到了炖肉的香气,也闻到了六六粉的刺鼻味。
楼里都是新房子。
魏雄图打开大舅家的朱漆门,钱进差点被晃瞎眼——
门后挂着面当下罕见的大玻璃镜,镜面映出对面墙上的《领袖同志去安源》的油画。
魏雄图小心翼翼要去厨房,钱进瞥见厨房门板上被人用毛笔歪歪扭扭写了‘牛圈’两字。
他眉头顿时皱在一起,拉开门走进去。
有个妇女闻声出来,丰腴的圆脸蛋上带着嫌弃之色:“哎,魏家的,你今天怎么这么早下班了?”
她看见了钱进,目光上下审视一通后有些惊疑不定:“同志你是干嘛的?”
魏雄图介绍说:“大舅妈,这是我的同事……”
“也是个老搬?”大舅妈立马又恢复嫌弃之色,“你带狐朋狗友来我们家里干什么?”
“我可跟你说,你吃白食就罢了,要是……”
“他吃白食?”钱进忍无可忍,“女同志我想问一下,我这位同事刚得到的自行车兑换券哪里去了?”
“那样一件带加快轴的自行车兑换券,在任何人家里都够换一年美食吧?”
大舅妈不加掩饰的给他一记白眼:
“说什么呢?魏家的,你干嘛呢?哦,上班了有工友了,带上工友来找我们麻烦了?”
“那兑换券是你非要给你大舅的,可不是我们家里贪图你东西非要你的。”
“要是你舍不得给你直说,我这就去给你拿,你别以为我家占你便宜。”
话是这么说,妇女根本没动作。
魏雄图想推钱进出门,低声说:
“我自己受点委屈没什么,你别跟着受委屈,也别因为我上火或者惹上麻烦,否则我日后无颜面对你。”
然后他回头解释说:“我同事没这个意思,大舅妈你误会了……”
“我误会什么?你看你现在本事大的,都能带同事来我家里了。还有你看这个同事,哎哟真厉害呀。”大舅妈冷笑。
“当初收留你的时候咱们可是约法三章的,你不准带狐朋狗友回来,否则你就赶紧从我家搬出去,我们是好人家,不能什么人都接待!”
魏雄图说道:“嗯,我今天回来收拾东西,就是要搬走了。”
大舅妈愣住了:“你要搬走?你你你搬去哪里?”
魏雄图笑道:“去泰山路,那边有一套空房子,我准备带我妹妹和我女儿搬去住。”
大舅妈眼皮眨得飞快,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一时之间支支吾吾起来。
钱进感觉很有意思。
她似乎并不想让魏雄图搬走。
难道这大舅妈是刀子嘴豆腐心,实际上对魏雄图还是有感情的?
魏雄图很快解答了他的疑惑:
“大舅妈你忙你的,不用麻烦你帮忙。”
“不过以后得麻烦你自己收拾卫生倒垃圾了,我也没法帮你们烧饭了,还有给向明补课的事恐怕也不好进行了……”
钱进生气。
他还是把这娘们想的太好了。
大舅妈裹了裹着缎面薄棉袄,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就一脚踢在门口的脸盆上。
搪瓷盆撞开了厨房,露出全貌。
四平米空间里塞着煤球炉、碗柜和铺盖卷,其中铺盖卷塞在碗柜和煤堆之间,被染成了酱色。
油毡纸天花板上吊着落灰的腊肉香肠,唯一透光的气窗钉着塑料布,上面用钢笔画了一幅世界地图,但好些小岛屿已经被油烟熏得模糊不清。
钱进忍无可忍。
他将魏雄图推进厨房关上门开始训:“你这性子软的跟鼻涕似的,怎么当老师?怎么能教出厉害学生?”
“这是你舅妈、你亲舅妈?她一直这么对你然后你就忍耐?!”
魏雄图苦笑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钱进摆手:“少来这套,难怪魏老师要把小汤圆带走,让小汤圆整天这么被人受欺负,她非少儿抑郁不可!”
“我问你,这种亲戚你以后还想走动吗?”
魏雄图摇摇头说道:“以后自然是井水不犯河水,她家里也不想跟我走动了。”
钱进问道:“你除了给过他们自行车兑换券,还给过什么?”
魏雄图说:“再就是一些书和我下乡回来带的一些粮食干菜咸菜之类的。”
钱进说道:“把自行车兑换券要回来给魏老师用!”
魏雄图无奈:“你不了解我大舅他们一家,要不回来的。”
“算了,这次离开,我以后不跟他们打交道好了。”
钱进冷笑:“你也不了解我!”
结果大舅妈在外面听到了他们的讨论声,她一把推开门喊道:
“你们在我家里干什么?想干什么?”
“爸妈你们快回来,看看他们魏家人要干什么!”
有老头老太着急忙慌的从水房赶回来,老头拿着报纸、老太手是湿的:
“干什么?那小子敢干什么?”
“让他滚蛋,不许他再住咱家里了!他路长帆是咱家倒插门女婿,看把他们家里能的!”
钱进擅长硬碰硬,出门说道:
“魏雄图马上就离开你们家里,他给你们家里当保姆的工钱抵消住宿费和饭费,现在你们把从他手里拿走的自行车兑换券拿出来还给他!”
大舅妈梗着脖子说:“凭什么?”
“我们一没偷二没抢,他自己把自行车兑换券送给我们的,现在还想要回去?做梦吧!”
钱进闻言笑起来:“凭什么?就凭我现在给你个机会。”
“你现在还券那什么事都没有,否则你等着后悔吧!”
大舅妈噗嗤笑起来,指着他轻蔑的说:“凭你个臭老搬?”
魏雄图快速收拾了铺盖和几本书,说:“算了,咱们快走吧,你别跟着我倒霉更别因为我的事闹心。”
他不想给钱进找麻烦。
但钱进觉得他太软了,不知道斗争就是要斗。
敌人像弹簧,你弱它就强。
大舅妈发现他退让了便更加能耐,又看见他收拾的铺盖卷上有笔记本,去拿了火钳夹起来扔进炉子里。
火星溅到钱进的劳保鞋上。
钱进大怒。
魏雄图扑过去抢救,结果额头将灶台上的搪瓷缸撞进煤灰里,缸身上‘劳动模范’的红字被染成褐色。
“混账玩意儿死老8+1!”大舅妈尖指甲戳向魏雄图,”这缸子是你大舅七一年得的奖,摔坏了看你个穷老8+1拿什么赔!”
钱进一脚踩瘪了搪瓷锅,从挎包里拿出治安突击队的红袖章拍在桌子上:“这个赔!”
大舅妈定睛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她没想到这个臭老搬还是治安突击队成员,这可不好惹。
但老头老太却不管这些,看到钱进踩坏自家搪瓷缸子他们张牙舞爪要攻击钱进:
“你个瘪三敢在我家动手动脚,老子折断你胳膊……”
“不赔钱别想走,你个驴日过的破比、母狗都不叫你日的烂叼……”
“够了!”一声爆吼陡然响起。
魏雄图俊脸涨红、额头青筋暴起。
他突然爆发,猛地伸手进钱进挎包抽出里面的三棱军刺扑向大舅妈:
“你们骂我笑话我讽刺我就算了!不准这么对我的同志!”
钱进赶紧抱住他后腰。
这次轮到他劝说魏雄图了:“哎哎哎大舅子别这样,咱一家子还得好好过日子呢……”
魏雄图削瘦的身躯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拼命往前冲:
“我平日里给你们当牛做马跟奴隶一样你们还要干什么!我都说了要搬走你们还要怎么样!”
“你们想逼死我是吗告诉你们我不会死!”
“你们以为对我的同志可以像对我一样为所欲为那你们是想错了!”
锋利的三棱刺刀在狭窄的厨房里乱晃,扫过门板‘嗤啦’一下子刮出一道口子。
这是老铁匠们仔细打磨的利器!
老头老太第一时间转身跑:“报警、去报警!”
大舅妈也吓得脸蛋扭曲、踉跄后退,身子撞在镜子上,将镜子给撞了下来‘咣当’一声摔碎了。
这时外面响起个青年的声音:“爷爷奶奶怎么了?家里怎么了?”
老头欣喜的声音响起:“向明你可算回来了,还带着同学们?好,太好了。”
“快,你们快进去,有犯罪分子进了咱家打砸抢,快去收拾他们!”
几个青年闻言顿时热血沸腾,拉开门蜂拥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