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想起我了?”他低声喃喃,自嘲中带着几分讽刺。
多年了,他几乎已经确信,自己会在这宫廷中安静地、无声地老去。
做为一个没有功绩、没有实权、没有故事的皇子。
他早已被封存在帝国权力的盲区中,仿佛那一页族谱上的名字,也不过是为了凑个数字。
不是没人提醒他。
曾有不少人好心地劝他:“你不适合争。”
他说不出反驳的话,但也说不出“愿意安分”这种话。
他始终觉得心里压着某种东西。
那不是野心,是一种不甘……不甘于被归类为“无用”,不甘于连试一次的机会都被剥夺。
而现在父皇忽然伸出一只手,把他推到了这片已经支离破碎的北境去。
“这算什么?试探?放逐?还是……赌一把?”阿斯塔并不相信,这是出于什么赏识或厚爱。
他了解自己的父亲,那是一个从不多言、不许撒娇、不给机会的人。
他从未听过父亲说一句“我看好你”,也不曾得到一纸手令以外的关注。
这个帝国的皇帝,最擅长的就是让让人自己拼得你死我活,不仅对他的臣子这样,对他的亲生儿子也是这样。
“派我去北境……是放权给我,还是只是看我怎么死?”
他望向摊开的地图,那是北境。
虫灾后的焦土,疫病与寒灾交织的废土,贵族撤离、暴民横行的“死亡之地”。
“但如果……我真能活下来,真能撑起一块封地,那也许,我就不只是个透明般的皇子了。”
他低声自语,语气没有波澜,却像某种锋锐的利剑,在胸腔深处开始撞击。
可当他想起皇命的下达方式,心中却忍不住浮起一种被羞辱的感觉。
父亲没有见他,没有召见、没有交代,没有一句说明。
只是叫内务总管林泽过来,冷静而效率地通知了他即将带去的人手、物资和前往时间。
说完就走了,仿佛在通报一场例行公事。
“他甚至不愿多看我一眼……”
这一刻,阿斯塔无法不感到失落,无法不觉得,自己或许真的只是被随手丢出来试水的“弃子”。
他明白北境如今是怎样的处境,也知道兄长们为何没人抢着去。
他明白自己被选中,是因为太“无害”,太“无足轻重”。
帝国地图在他面前摊开,边角被捏得起了褶。
他的手指停在帝国地图上的北境行省,眼神却落在那封短得不能再短的皇命手谕上。
“北境设领,自行前往,事宜已安排。”
简洁、冷淡,仿佛命令一件家具去被摆放,而不是将一个皇子推入风暴中心。
他盯着那行字许久,终究没能从其中读出哪怕一丝父亲的期望。
他轻声朝着侍卫说道:“赛弗还没来吗?”
话音刚落,门被轻轻推开,一位银发老人披着风雪走入室内。
他身形挺拔,眼神锐利,尽管年岁已高,举止间仍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与冷峻。
阿斯塔起身相迎:“老师。”
这位老人,曾是帝国第六军团的副军团长赛弗。
也是在所有人都早已忘记阿斯塔这个名字时,唯一仍以“殿下”相称的长辈。
“我听说了。”赛弗脱下披风,将它挂在炉边,扫了眼桌上的地图和手谕,神色复杂,“终于,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想让我去死吗?”阿斯塔开门见山,语气低沉。
“或许。”赛弗没有回避,“也许只是顺手丢你出去试水,死不死,他不在乎。”
阿斯塔垂下眼帘,默然片刻:“那我该怎么办?”
赛弗不答,反而坐了下来,从怀中掏出一份折得整整齐齐的旧地图,铺在桌上。
“你觉得北境现在是什么?”
“废墟,疫病、寒灾、虫灾之后的混乱,”阿斯塔淡淡道,“没人想去的地方。”
“错,”赛弗指了指地图,“那是机会。”
阿斯塔抬起头。
“北境的旧贵族在虫灾中死了一批,逃了一批,剩下的不是元气大伤,就是风雨飘摇。”赛弗冷静分析,“你以为皇帝会把北境交给你,是信任?不,是因为那里没人了。他不指望你能做出什么奇迹,只是随手清扫棋盘的一步。”
阿斯塔默然。
他的自尊一度想反驳这话,但却无法反驳,因为那可能就是事实。
“可你若能在北境站稳脚跟,那便是你的地盘。”赛弗语气一转,变得沉稳。
“在帝国如今的局势下,谁能稳住一块领地,谁就有话语权。哪怕你一直不被看见,可只要你手里有实权,就没人能再忽视你。”
阿斯塔垂在膝边的手指微微收紧。
“你不是没有野心,”赛弗看着他,缓缓说道,“你只是太害怕自己不够好,不敢出错,不敢失败。”
这句话击中了他。
他猛地抬头,脸上浮现出一种受伤般的怒意:“我只是没人教我怎么做!”
“现在教你。”赛弗不退,“北境已经乱成这样,正是最适合你练兵、练政、练胆的时候。”
“他们会看得起我?一个没人撑腰、没有军功的小皇子?”阿斯塔冷笑。
“他们不看你,但会看你后面有没有火,能不能发粮。”赛弗用拐杖轻敲桌面,“你若能救下百姓、安抚流民、挡住乱局,你的旗帜升起时,就会有人投靠。”
“……旗帜。”阿斯塔轻声呢喃,忽然想起兄长们华丽的纹章旗帜。
而他,从未有属于自己的那一面旗帜。
“不错。”赛弗点头,“你这些年一直不在风头上,朝堂上没人把你当回事。这种时候被派去北境,怎么看都像是把你丢进一座烂摊子里自生自灭。但……”
他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北境现在就是帝国最真实、最残酷的棋盘,而你是拥有最多机会的棋手。”
阿斯塔微微蹙眉。
“埃德蒙公爵还活着,但老了,伤了。他手下的北境贵族也死得差不多,剩下的人不是重伤未愈,就是领地残破。而你,哪怕只是带着一点皇命、一点兵力,也可能成为这片破局中的关键。”
赛弗顿了顿,随手拿起一支炭笔,在地图上圈出一个名字。
“不过,有一个人……你不能不注意。”
阿斯塔低头一看,那里标着几个字:路易斯·卡尔文。
“卡尔文家的第八子,刚封爵不久,但短短一年多,就以战功升为子爵,又正好是这次北境大灾的少数功臣之一。如果他不是姓卡尔文的话,已经是伯爵了。
而且他是埃德蒙的女婿,背后还有卡尔文公爵在支撑。”
“实力呢?”阿斯塔问。
“年轻,但不容小觑。你可以跟他合作,向他学习,但绝不能轻视。”赛弗把炭笔一甩,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提醒,“他是那种能从废土中杀出一条血路的人。你要交好他,也要警惕他。”
阿斯塔沉默了很久,最后低声道:“我明白了。”
第249章 路易斯的谋划
大雪终于停了。
路易斯站在赤潮城堡顶层,远望着被雪覆盖的群山与废墟。
一缕初春的阳光勉强透过云层落下,照亮那些在严冬中尚未倒下的屋顶与田野。
气温在缓慢回升,冰封的河面出现了细微的裂痕,蒸汽孔也喷得比前些日子更加有力了一些。
但这并不意味着北境春天来了。
最近的雪小了些,可赤潮领城外的流民却越来越多。
他们成群结队地出现,披着破烂的毯子、用麻绳绑着冻裂的手指,有人背着病人,有人拖着尸体,更多的是怀抱婴儿的女人,跪在通往赤潮的主路旁,眼里早已没有泪,只剩麻木,以及求生的本能。
“求您……我们不求活,只求让孩子进去……”
“我丈夫已经冻死了……再不进城,连骨头都找不着了……”
路易斯站在城墙上,沉默地看了他们一阵,接着转身下令:
“开放东侧防御区,设置流民临时收容带。但所有入境流民,必须经过两道消毒隔离,并且尸体不能放进来。
凡是身体未完全溃烂、还能自行站立者,编入劳务序列,由灾后重建小组划分临时帐篷区,按家庭编制。
病重者集中转运至简易医疗营地,让那边的医生尽力,但不强求。
他们能不能活下来,得看他们自己的意志,但最起码,他们在我们这有一口热粥。”
于是赤潮城外的空地上竖起了成排帐篷,用废木、兽皮与燃料布紧急搭建,供流民躲避夜间冻气。
每日清晨车队会将炖好的苦霜薯汤与雪骨麦团送来,按人头发放,一人一份,规矩分明。
不够温暖,也不够安稳。
但这是北境。
在其他地方,他们早该死了。
在赤潮领他们至少还有活着的能力。
从北部传来的斥候情报更令人沉默,有几个偏远的小领地,彻底消失了。
不是被虫灾吞没,也不是战乱蔓延,而是失联。
他低头看着手中最新一份统计报告,赤潮领在这个冬天仅损失了三千二百六十一人。
看上去死了很多人,这已经是路易斯竭尽全力的成果,整个北境最为出色的答卷了。
而那些在秋天还与路易斯有些联系的地方,如今彻底没有回音。
他们在虫灾中侥幸存活,靠着山脉或河流逃过了怪物的锋刃,却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或许是贵族跑抛下领民逃亡了,也可能是没有来得及逃出,也没有机会求救。
路易斯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拿起笔,在地图上划了一条细线,把那几座已无回音的城镇,全部圈进了死地的灰影中。
接着他转身道:“今年不开任何庆典,毕竟物资紧张,粮食还要预留一季度的应急配额。”
布拉德利点头记下。
“不过,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他顿了顿,眼神依旧清醒,“你准备一个分发仪式,广场简办。每人额外发放一份‘开春口粮’。新居民、旧居民一视同仁。”
于是那天早晨,赤潮的广场上出现了今年冬天第一批公开的笑容。
马车一辆辆驶入广场,士兵将一袋袋粮食整齐码放:土豆、黑麦、咸肉、熏鱼,还有部分混合蒸干后的耐储炖菜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