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想做什么？若是陛下想杀一个人，只需要动动嘴不就行了？为何要将臣关在地牢里这么多年？！你说话，你说话啊！”
跟在景泰帝身边的九福本来想呵斥对方无礼，但却被景泰帝伸手拦住了，对一个将死之人，没必要在意这么多。
上前一步，九福已经点亮火把，景泰帝的脸突然出现在对方眼中。对于一个在黑暗中生活数10年的人来说，这样的光芒足够刺眼，以至于对方忍不住泪流满面，等他终于适应之后，眼中闪过的是深切的恐惧。
因为这个人很清楚，景泰帝一直不让任何人来这间牢房探望，在外人眼中，只怕自己早就已经是个死人了。而景泰帝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只怕带来的不会是好消息。
自己要死了，哪怕在此处苟延残喘这许多年不是没想过自裁，可当死亡真正降临的时候，他依旧发自内心的感到恐惧。
看着对方因为恐惧和光芒涕泗横流的丑陋的脸，景泰帝心里没什么想法，只是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你多活了这十年，也活够了吧……林炜。”
林伟绝望的看着景泰帝那身明黄龙袍。这10年间，没有任何一个人跟他说话。他对外界的情况除了自己刚进来那段时间外，什么都不清楚，既然景泰帝已经关了他10年，为何突然要在此刻要他性命？
“陛下，您究竟为何要治罪臣于死地？臣确实犯了国法理应处决，可陛下既然当初没杀罪臣，为何偏偏此时又要臣的性命？”
林炜的声音粗噶，断断续续，但他毕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哪怕被关十来年，思维迟滞，也在极短的时间内调整过来，试图在景泰帝身上找到破绽，寻一条生路。
但殊不知，他越是表现的这样聪明，就越是让景泰帝忌惮。
他已经给那个孩子铺路了这许多年，绝不允许在最关键的时刻被别人破坏，哪怕那个人是九阙真正的父亲。
“你活着，会挡一个人的路。身为人父，用自己的性命给孩子铺就最后一段路，也是值得的。此前许多年你借着应大将军的势获得了无数利益，也是时候还回去。”
林炜思来想去，脑海中骤然迸发出一个令人惊恐的真相，整个人瑟瑟发抖，又不可置信，他死死的盯着景泰帝，看着这个从前被许多人认为是明君的开国皇帝，怎么也无法理解对方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可是皇帝啊，万万人之上！上天之子，人间帝皇，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样的人生，这样的权势滔天，他竟舍得将这天下交给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而且还是个女人！
在地牢里这许多年，他也想明白了，对方与应重鸣根本没有一丁点私情。应重鸣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他还不了解吗？那是个最正直，甚至到古板的人。就算对自己心生厌恶，也绝不会在没和离之前与别的男人有私情，就算那个人是皇帝！所以从头到尾，应九阙的身世都是景泰帝编的！为的就是将对方顺理成章的伪装成自己的女儿。
这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皇帝？景泰帝虽然子嗣稀薄，但是在他入狱之前，四皇子应该还活着等等！既然景泰帝如今要来灭自己的口，那是不是说明在此之前四皇子也已经被……
不可置信的看向景泰帝。
“四皇子……”
“来这里之前，朕亲自送了他上路。”
即便被关在这里这么多年，林伟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慧呀，正因如此，景泰帝才不能给九阙留下这样一个隐患。
“可是陛下，我不明白你为何要这么做？你已经是天下之主，难道不应该将这天下交给自己的血脉子嗣吗？就算四位皇子都已离世，可是四皇子在离世之前本应该有机会留下子嗣。抚养自己的血脉直系难道不比抚养一个陌生人来的好？”
或许因为要送对方上路，景泰帝对林炜多了一些耐心，也愿意解答他一些疑问。或许像这样的疑问，满朝文武不知多少人心中都有，只不过他们不敢像林炜现在这般毫无顾忌的问出来。
其实老四之前也问过他，他已经说过，此刻也不介意再说一遍。
“其实这也很奇怪，血脉延续有这么重要？你也说了朕身为天下之主，天下万万人的父母，自然要让天下百姓都能吃饱穿暖过得好，生逢盛世，平安喜乐！可我的四个儿子，资质实在太过浅薄。我没有把握他们能生下资质出众的孩子，更何况要将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培育成才，最少需要20年，我等不了那么长时间，天下百姓也等不了那么长时间。而且谁能确保20年之后，确实能培育出来像九阙这般仁慈与手腕兼备，且将天下众生真正放在心上的人。”
“更何况朕是真的欣赏九阙，那个孩子，身上有一种与这个时代之人完全不符的责任感。你作为她的亲生父亲，难道没有发现这个孩子其实对富贵荣华，功名利禄没有太强的渴望？只要吃饱穿暖，只要能过得下去，她其实是最老实不过的人。但就是这样的人，资质非凡，恍如天赐。我相信只要给她机会，她完全能够推翻大景再建新朝。”
“其实我也不介意九阙这么做。但，只要是朝代更迭，就没有不牺牲流血的，这是难以避免的东西。若是有法子能让天下少起兵戈，朕又何乐而不为？反正自古以来，哪儿有万年不变之朝代？朕之一朝，不过是提前结束，但在外人甚至后世之人眼中，九阙就是朕的女儿。大景依旧屹立，不仅实力强劲，如今更是万国来朝，未来也必将成为世界中心！”
“这还不够吗？”
第490章 登基（八）
林炜听着这些话，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面前的景泰帝，简直像第一次认识这位皇帝。
他这辈子都没有做过皇帝，但他知道，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当他手握重权的时候，怎么可能愿意将手中的权利分给别人，尤其是还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更何况对方并不是普通人，他可是皇帝，万万人之上的圣君！
沉默许久之后，林炜也只是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你疯了……”
此刻二人之间也没什么君臣之分，毕竟在知道对方一定要杀了自己之后，林炜也没什么好怕的了，更何况他说了这么多，对方也没有要放过自己的意思，何必在此摇尾乞怜？
只不过既然决定要杀了自己，景泰帝为何要亲自前来？直接派个人过来赐他一杯毒酒不就行了？
“您到底想做什么？”
景泰帝从那种激昂的情绪中缓过神来，重新低头看着这个仿佛跌落到尘埃里的男人。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应大将军光明磊落，哪怕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可应大将军从来未曾在你们婚姻持续期间做过与他人私通之事。反倒是你，私底下做的那些事，应大将军全都知道，她只是懒得揭发你，甚至懒得多看你一眼。若不是当初那场大战拖住了应大将军，她早就休了你！”
“且，我总得让你做个明白鬼。”
林炜瘫坐在地上，即使事情已经过了许多年，即使应重鸣的脸几乎都已经模糊了，但在这一刻，他还是忍不住回想起了当年之事。
当年，当年啊……
应重鸣实在是个太过耀眼之人，即使在人才济济的京城，有那么多王公贵族世家公子，她明明是个女人，却有着所有人都没有的才华光彩。
她的家世，容貌，才干，胸襟，都是一等一的。那个时候大家都在说，哪怕中宫皇后，她也是能当的。
他当初不是没有别的选择，但应重鸣实在太过耀眼，有这样的人站在那里，其他女子哪儿能入得了自己的眼？
可是那些在婚前吸引他停留驻足的品质，在成亲之后却成了痛苦的根源。应重鸣为什么还要那般耀眼？为什么那么倔强，那么高傲？哪怕自己纳了小妾，睡了侍女，应重鸣都是那副高高在上的神情，甚至毫不在意。
对，他其实无法接受的就是对方毫不在意的态度。明明他在成亲之前表现的那样好，成亲之后却换了一张面孔。这世上任何一个女子不都应该为此感到痛苦吗？凭什么她可以淡然处之？
所以，在得到一个可以背后捅刀子的机会之后，他毫不犹豫的出手了。
只是林炜也没想到，应重鸣竟然真的会死。她不是厉害的像神明一样吗？不是被人称为双子星吗？为什么会平平淡淡的死在战场之上？哪怕那场战斗举世闻名，可她就这么死了？
看着被送到面前的毒酒，水波荡漾之上，林炜仿佛看到了当初成亲夜里那杯滋味微涩的交杯酒。
“陛下觉得，她恨不恨我？”
“……这个问题，只有等你下去亲自问应大将军了。”
林炜缓缓端起那杯酒，脑海中不断回忆起前半生发生的所有事，应重鸣的身影竟然占据了九成。
或许他是爱应重鸣的，只是这份太过浅薄，只有当应重鸣彻底死去之后，他才可以毫无顾忌的回忆对方的好。像他这样懦弱卑微的男人，无法面对太过出众的伴侣。
苦苦煎熬了数十年，今日他还是要死了，并且死的悄无声息。
不过还好，临死之前知道九阙是自己的女儿，并且景泰帝要让九阙登基为帝，那自己的血脉就可以绵延下去，并且可以在高高在上的皇位之上睥睨百年，千年！
这又怎么不算是一种成功呢？
心中怀着这样隐蔽的想法，林炜将杯中毒酒一饮而尽。
看着对方痛苦挣扎，景泰帝目不斜视，直到林炜彻底不动，才转身离开。
地牢之中逐渐归于寂静，半柱香时间过去，有身穿黑衣的人进来，有条不紊的整理尸体，清理血迹。也有人将林炜的尸体送到城南的空地埋葬。景泰帝倒不至于让对方暴尸荒野，他不是这样性格的人。不过想要有更高规格的葬礼墓穴是不可能的，一口薄棺葬了而已。
当那群黑衣人忙忙碌碌，终于安排妥当离开小半个时辰之后，原本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的城南空地上，却突然多出来了几个人。
这几人都穿着夜行衣，脸挡的严严实实，行动之间可以看出训练得当的痕迹。为首之人一声令下，几人迅速将那口刚刚葬下葬的棺材挖了出来，揭开棺材盖儿，露出里面面色灰白的尸体。
为首之人眼神闪了闪，拿出一颗红色的药丸塞到林炜嘴里。约摸过了几个呼吸时间，林炜的尸体猛然倒抽一口凉气，伴随着大声喘气，这具尸体竟然活了。
不可置信的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林炜本以为自己下了地狱，可是当他看到面前那几个黑漆漆的人影时，心中不由得生出希望。不管对方的目的是什么，一定是他们救了自己，只要自己还有利用价值，他就能活下去，哪怕是苟延残喘的活着！
“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几个身穿夜行衣的人见状忍不住嗤笑一声。
“你还是这么恬不知耻。”
“他不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吗？当初能抛妻弃女，如今就能为了活下来恬不知耻。林炜，你说你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在外人眼里你早就是个死人了，荣华富贵已经离你远去，如今也没有健康的身体呀，活着不过是喘口气儿，就算这样你还想活着？”
“可笑……”
被人这么讥讽，林炜怎么可能高兴？！但他毕竟是活了这么多年的人精，此刻脸上一丁点情绪都没有露出来，只是拼命催动心神，不断思考对方救自己的目的，很快他就得出了最大的可能。
“你们想利用我太女亲父的身份？你们知道九阙是我亲女？”
第491章 登基（九）
那几个黑衣人沉默着，并没有开口说话，在这样黑漆漆的环境中，异样的死寂让林炜心头乱跳。
他刚刚才从必死的情况下存活下来，这会儿还没来得及感受死里逃生的激动，就已然再次陷入了困境。然而他绝对不能坐以待毙，方才临死之前的痛苦实在让他无法接受，他既然还活着，就一定要抓住所有机会继续活下去。什么礼义廉耻，什么亲情，血缘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活下去，只要他还活着，孩子总会有的。
面对对方的沉默，林炜此刻的思绪前所未有的高速运转。面前这群人绝对不可能是景泰帝的，毕竟如果陛下要他的命，方才那一杯毒酒就足够了，何必费这么大劲儿？
“当今陛下并不是应九阙的亲生父亲，我才是她亲爹！景泰帝骗了全天下所有人！他只是想要一个优秀的后嗣继承大统！诸位救了我，救命之恩大过天，你们想要什么都可以提出……”
“你说你是应九阙的亲爹？有什么证据？”
这时候从那群黑衣人中走出来了一个身形修长的人影，因为全身都穿着夜行服，裹得严严实实，声音也粗嘎难听，好像被烧坏了嗓子似的。林炜一时之间判断不出这人是谁，不过此刻他也没时间想这些，连忙摆出证据。
“应重鸣为人光明磊落，从不屑于骗人。如果她想跟别的男人生孩子，只会与我和离，可她并没有与我分开。全天下都知道她的品行，绝不会骗人！”
“哦？你那么确定？我怎么听说你跟她之间的关系不太好？”
“……”
林炜的表情有些难看，他当然不想在外人面前剖析自己，可眼下人命关天，也只能这么做了。
“刚开始我和她之间还是有些甜蜜时光的。只是那个人太高傲，太正直，眼里太容不下沙子。我实在看不惯，由此发生嫌隙。然而即便如此，我也不得不承认她是个世间少有的品行高尚之人，因此，她绝对不屑于欺骗众生。我真的是太女的亲爹！你们只要救了我，日后我愿意在全天下人面前指证她是我的女儿。到时候我我就是太上皇，你们想要什么我都能满足……”
林炜本来只是为了求生，但说着说着，他渐渐意识到若有这样的未来也还不错。
毕竟当官儿最大也不过做到一品，可若成了皇帝的亲爹，那可真是万万人之上了，就连皇帝也得碍于孝道对他低头！至于之前与应九阙之间的那些龃龉，根本不重要。林炜也不担心九阙到时候会对自己置之不理，哪怕她心里恨极了自己，但碍于天下人在，也还得把自己高高捧起！
至于父女之间的仇恨，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人还活着，他自己小心翼翼的哄着，不出几年绝对能将那孩子的心拉拢过来，毕竟那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从来没有得到过来自亲父的关爱，如今得到了，自然会视若珍宝。亲生父女之间，哪会有刻骨的仇恨呢？
到时候他可真就成了天下之主了……
不得不说，林炜真的很会自欺欺人。只是他的畅想还没等完全展开，就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冷笑给打断了。
“这么多年，你从来都没变过。还是这么自私自利，唯利是图，只要有利在前，哪怕自己的妻女也可以抛弃。我本来就对你没什么指望，如今看来，你确实早就已经没救了。”
本来林炜还对此有些不满，可是随着那人逐渐恢复原有的声音，林伟缓缓想起面前这人是谁，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惊恐。
“是你？怎么是你？！你，你是来……”
面前之人摘下面罩，露出一张让林炜几乎魂飞魄散的脸。
“怎么？连我这张脸都不记得了？”
林炜绝对不傻，这会儿已经看到对方眼中的杀意，本来还想用过往的情谊为自己谋条生路，可是在看到对方那双眼睛时，就知道自己今夜绝对是活不了了，但他还试图挣扎，拼命起身想要往后跑。
然而他刚刚才从假死状态中救回来，浑身无力，哪能跑得了，更何况四周都是对方的人。很快就被拽着头发拖回来，狠狠扔在那人面前。
这时候的林炜哪儿还顾得上平日里的体面？痛哭流涕的跪倒在对方脚下。
“我知道错了，你放我一条生路吧，之后我一定离得远远的，再也不在京城出现！我们可是一家人啊！就算你不顾及我，也要顾及……”
“噗嗤！”
林炜的话顿时噎在了嗓子眼儿，脸上的表情也凝固了。
他缓缓低下头，看到了胸前那根插进去一半的箭。这箭有些年头了，看上去有些老旧。然而箭头却被磨得尖利，这会儿轻而易举的戳进对方胸膛，刺入那颗红的发黑的心脏。
林炜此刻也知道这根箭来自哪里，剧烈的痛楚让他浑身打哆嗦，大量的血液从喉咙中呛出来，让他不停的咳嗽。然而对方并没有打算放过他，将那根箭缓缓拔出，继续在他身上戳刺。
眼见对方疼的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女子笑眯眯的欣赏对方痛苦挣扎的模样。
“你大概不知道我等这一天有多久了吧？如果不是陛下将你关入地牢，只怕你早就死了，多活这十年，你得感谢陛下的恩赐。你不会以为我大费周章的把你挖出来是想救你吧？怎么可能？陛下的那杯酒只会让你轻轻松松的死去，可我想看你痛苦挣扎，苟延残喘，在无尽的痛苦中下地狱的样子。那会让我非常高兴。”
“不过既然陛下插手了，总不能让他失望，毕竟陛下可是位明君。林炜，放心吧，天亮之前你不会死。你只会在孤独，痛苦，寒冷中慢慢死去。好好体会一下死亡的滋味吧……”
“不……我……我……”
然而这群黑衣人并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三下五除二就将棺木重新盖好，林炜眼前顿时一阵漆黑。更可怕的是，片刻过后，他真的听不到一点儿动静了！
“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