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骨图鉴 第30节

  这时,小童端来了煮茶的器具,杜一溪亲自为唐玄伊煮茶。

  “方才陈县尉与我那小童说,几位是从长安来的贵客。”他亲自提壶替唐玄伊倒茶,茶水徐徐入盏,袅袅雾气伴着清新茶香,应情应景,“我身子自小薄弱,平身鲜少出去走动,所以每遇来客,都忍不住想问问外面的缤纷之景。既然还需等待片刻,不知客是否可以与我聊上一二?”

  唐玄伊颔首示意感谢,端起茶盏,闻香,是难得一见的蜡面茶。

  “其实大唐风景无论哪处也都大致相似,不过是亭台楼阁高矮不同罢了。真要说的话,让鄙人记忆犹新的,还真是到了岭南后遇到的一桩事。”他轻晃茶盏,饮了一口,离唇时,接道,“经过张德县时,鄙人曾见到了一具骇人的尸骨,其实做行商多年,饿殍浮尸哪一个没见过,但像今次见到的这般触目惊心还是头一遭,看了一眼,便几夜无法安睡。”抬起眸,无声看向杜一溪。

  正在给自己倒茶的指尖微顿。

  “尸骨……”杜一溪眉眼微露黯然,“身为医者,在岭南这种地方,看到什么样怪异的尸骨都不会意外了。岭南,本就是一座墓冢。客若打算在此多待几日,便不要讶异于此了。”杜一溪并没在露出特别的表情,就是这样,依旧盯着茶水流入盏中。

  “看来,是鄙人大惊小怪了。”唐玄伊又饮一口,味略苦,涩在口中。

  半晌,他看向仍旧在抚琴的男子,“杜大夫似乎很喜欢《广陵散》这支曲。”回眸重新望向杜一溪,“杜大夫很欣赏嵇康?”

  杜一溪微笑,摇头,“不,不是嵇康。”他将茶盏放下,“而是曲中人,聂政。”顿顿,“聂政为报杀父之仇,忍辱负重,以曲入殿,孤身刺杀韩王。最终大仇得报,大快人心。”

  唐玄伊长睫微动,不动声色地看向余下的半盏茶。

  “然,曲中人大仇得报,抚琴者却含冤而死。”

  “他活该至此。”杜一溪突然说道。

  唐玄伊眸底撩过一丝光晕,“此话怎说?”。

  杜一溪将茶盏轻轻放回案上,儒雅笑容上不知何时添了一抹凉意。

  “嵇康不理世俗人情,专注于行,自以为大道,但最后又如何?还不是死于司马昭之手?若不能掌握权势,有才有德也不过是死后空泛碑文罢了。”

  小童再次入堂,来收拾桌上部分茶具。

  “那若杜大夫是嵇康,又当如何呢?”唐玄伊看了那小童一会儿,又问。

  “我若是他……”杜一溪齿间略微用力,周围气氛忽然冷却了下来,冷得逼人,冷得宛如掉进了千年寒洞。

  唐玄伊深望着他,似乎只要一点,再多一点,他就能从蛛丝马迹中了解到杜一溪儒雅外表下隐藏的什么。

  “啊!”可就在这时,身旁小童突然低喊。

  没拿稳的茶具忽然坠地,发出了一通“叮叮咣咣”的巨响!

  “杜大夫,对不起!”小童惊吓,苍白着一张脸一个劲儿道歉。

  杜一溪几乎是一瞬间恢复了最开始的表情。

  他勾起了薄唇,对着小童温柔浅笑,“没事,你没伤着就好。”

  只是须臾,所有的一切都烟消云散。

  弦,又恢复了最开始的模样。

  唐玄伊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也许还是太急功近利了,暂时,作罢吧。

  一个用过的茶盏滚落,正好掉在了案几的正中间。

  唐玄伊与杜一溪下意识同时伸手去捡。

  两人只见同时碰到了茶盏。

  就在这时,唐玄伊突然看到杜一溪一直被衣袖遮住的手腕上,露出了一大片烫伤的痕迹,肌肤褶皱,触目惊心。

  唐玄伊眸子忽然一颤!

  杜一溪亦是指尖一僵。

  一阵风从四面八方灌入正堂,纱帘在他们中间,无声无息地掀起了一阵波涛般的风摆。

第55章 花香

  恰逢曲终,一片宁谧之下,气氛突然紧绷起来。

  杜一溪突然将手缩回,唐玄伊也缓缓回到了原座。

  小童先是对两人都连连道歉,随后将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也包括那个原封不动落在地上的茶盏。

  “过去被火烫的旧伤,惊吓客人了。”杜一溪含笑颔首。

  “不,是鄙人失礼了。”

  两人皆以礼相回,但二人的视线却从始到终没有从彼此眼中脱离开。

  许是试探,又像一种判断。

  半晌,杜一溪恢复了最开始的清淡笑容,“时候,应该差不多了。”

  话音刚落,王君平捧着包扎好的手臂从后堂走回。看样子毒素已清,只是面色还有些许苍白。

  “阿郎……”王君平轻唤,视线在唐玄伊与杜一溪之间徘徊。

  有事,却又好像没事。

  唐玄伊从席上站起,“给杜大夫添麻烦了,请问,需要多少——”

  “不用了。”杜一溪先开口打断,“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举手之劳,岂会收钱。”

  唐玄伊长揖感谢,刚要迈步——

  杜一溪忽然伸手拦住了唐玄伊,他低垂眸子看向地上一只被纱帘撞开的蜜蜂,蹲身捡起,见蜜蜂马上又生龙活虎地动着脚,杜一溪才稍松口气,伸手将蜜蜂送走了。

  “杜大夫真是仁心。”唐玄伊说道。

  “医者本性罢了。”杜一溪才伸手示意,“一溪送几位。”

  唐玄伊颔首。

  ……

  另一面,沈念七从正堂出来后,一直在院中的花丛中徘徊。

  她弯下身将院中的几种花都闻遍,却未有昨夜在县衙府邸闻到的那股顺风而来的异香。

  是她的错觉吗?还是那只是她半梦半醒时做的一个梦。

  沈念七狐疑起身,重新环顾四周,该闻过的都已经闻过了,一株也没落下。

  “真是奇怪……”念七喃喃自语。

  忽见一只蜜蜂落在了一朵花上,但没一会儿,蜜蜂便转而朝着另一方飞去,另有几只也紧随其后。

  “蜜蜂……?”念七习惯性地轻咬下唇。

  此时正是蜜蜂采蜜的时辰,但它们结伴离开,难道是在这边还有另外一处花田?

  念七灵光一闪,跟着那蜜蜂去了。

  没一会儿,来到一处密林。密林下方是联排的灌木丛,树叶层层叠叠,将路围得密不透风。

  蜜蜂很快便从细小的缝隙里钻了进去。

  念七加紧了步子,却在跨入的一刹悬住了脚!

  她一点点将视线落下,看向悬起的脚下。

  一根极细的银丝泛出了一抹微亮的流光,只差毫厘,就会断开。

  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沈念七屏住呼吸,心底泛起了一层细密针扎般的后怕。

  她小心翼翼地将步子挪回,右眉蓦地一跳。

  视线……为什么会觉得,正有一抹视线紧盯着自己?

  森森冷冷的,让人十分不舒服。

  身后不远处传来杜一溪与唐玄伊的说话声。

  沈念七调整了下呼吸,又看了看那密不透风的密林。

  “这也没什么好玩儿的。”她刻意说了一句,故作镇定地抻了个懒腰,快速转头离开了。

  没几步,就见着了唐玄伊、杜一溪,以及已经包扎好手臂的王君平。

  “吕君。”沈念七先紧张地看看王君平的伤势,见没事,便露了一抹笑,感激杜一溪,“多谢杜大夫相救。”

  “应该的。”杜一溪礼貌回答,但却瞥了眼念七回来的方向,无声地抿了下,“阿七娘子对我这丛里的花可是满意?”

  “满意,当然满意,这花五颜六色,开得让人舒心。”沈念七笑笑。

  杜一溪不急不缓地点了下头,转而又温雅一笑,“若是阿七娘子喜欢,随时可来。”一顿,“……当然,是与唐君一同前来。”

  知杜一溪开了一个玩笑,几人配合着笑了两下,但很快便被杜一溪的一阵咳嗽声打断。

  “各位也看到了,我不太能见风,便不远送了。”杜一溪将黑巾握在手中,“还望各位见谅。”

  “杜大夫注意身体,我们就先告辞了。”

  唐玄伊揖礼,杜一溪回礼。

  但随着转身,唐玄伊的神情慢慢变得警惕起来,尤其是瞥见身旁表情同样不大自然的沈念七之后。

  心下有了几分掂量。

  沈念七也回望向唐玄伊,启了唇。

  唐玄伊无形地将食指点在自己唇上,眸子瞥了眼周围衙役。

  念七点头,一转语气,开始对王君平嘘寒问暖。

  唐玄伊视线微微向后,却并没回头。

  而这面,杜一溪一直目送唐玄伊与沈念七。

  他的眼神是温雅而好客的,但随着一行人的身影越来越远,那张温笑的清秀容颜,不露痕迹地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咳……”他又咳了一声,用黑布沾了沾唇,随后转身朝着沈念七方才去过的地方走去。不久,便立在了灌木丛前。

  他先垂下视线望向下方,看了一会儿,而后蹲身,以指腹很轻地拂过那道银丝,并未有断裂之处。

  一抹身影从旁边的树干上跃下,几步走到了杜一溪身边。

  杜一溪掸了掸自己的手,起身看向了那张八卦面具。

  那人摇了几下头。

  杜一溪冷意稍散,转头看到灌木丛旁有一支绽放的花,心情转为愉悦,遂弯身去摘。

  他微笑着将那支花放在鼻下轻轻闻了闻。

  “无生,近来这花,开得甚好。对了……”他又抬眸看向无生,“待会儿要好好与我说说,张德县的尸骨,是怎么回事?”说道最后一句时他笑了,但那支美艳的花突然被五指捏碎!

  无生面具下露出的那双眼忽然闪动了一下。

  血红的花瓣落在地上,又随风飘散了。

  ……

  返回县衙后,沈念七第一时间替王君平重新检查伤口,发现里里外外确实处理的十分仔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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