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骨图鉴 第118节

  两人面对面而坐,一人一碗酒。

  这时,唐玄伊才能抬头好好看一眼这个叫贺子山的男人。

  他不算高,身材也算中等,长得很平凡无奇。像是画像里画着的一样,在他的唇下有一个不起眼的红痣。他的眼神有神而凌厉,说话的语速也不慢,内容会在脑子里过三分,是个聪明人。处事待人看起来随性自由,相较周围的胡人,没有半点格格不入的感觉。他的笑也是自信的,自信到甚至有些自负,对不喜欢的事,他会毫不客气地用难听的话说出来,正如在进帐前,他踢开了门口觉得难看的摆设。

  然,让唐玄伊最为在意的并非是这些表面的样子,而是贺子山的眼睛,在最深最深的地方,有着一种厌世的愤怒。虽然他很好的在隐藏着,可还是可以在无意识的时候,被唐玄伊捕捉些许。那应该是属于娄海的愤怒。

  似乎察觉到唐玄伊在看他,贺子山摆摆手,遣退帐中人,直面唐玄伊。

第234章 子山

  “没想到,唐大理真的敢单独赴约。”

  “信上的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唐某不来,岂不是太不识相。”

  “呵呵。”贺子山笑,“十个官,就九个半不敢来。这一点,贺某服大理。”

  “唐某只是好奇,一个正在逃避官府追捕的要犯,专门将大唐最高刑法的官员单独约到这种地方,所谓何意?”

  贺子山扯了下唇,将手上的酒碗放下,正襟危坐:“因为我并没有想到,大理寺真的可以沿着我留下的线索,查到至今这个地步。若换他人,待查到事情与七年前相关定会就此住手。但偏偏大理寺没有,不仅没有,还为了公理真相站在了御史台的对立之处。这都是我没有想到的。或是动了恻隐之心,或是起了敬佩之意,贺某不想唐大理再介入这件事。索性留下来,一起图谋大事可好?”

  唐玄伊眸子微动,当真是出乎意料了。

  “让我只身前来的目的,是想要说服我离开朝野,与你为伍?”

  “聪明如大理应该知道,大理寺接下来要面对的可不是简单的对手。陆云平,谭崇俊,这都是曾对正义有过执念的人,他们的下场,大理不是没见到。现在大理也站在这个悬崖的一端,离毁灭只差一步。贺某,是在救大理。”

  “所以,子山是要强留我在此了?”唐玄伊再问。

  贺子山说道:“贺子山不强留,如若大理当真不愿接受贺某的提议,贺某便将所做的事情全部道出,并暗账送予大理,亲自为大礼送行。当然,如果大理拒绝,贺某与大理便是敌人。”

  “子山话不要说得这么理所当然。虽然唐某很感激子山想要维护唐某的心,但同时子山也莫要忘记当初在国子监,只为了将大理寺和倪敬等人的小郎君卷入案件,便以残酷的手段夺去无辜者的性命。虽然唐某不想死,但也更不想与之为伍。”

  贺子山很费劲地回想,然后了然点头:“嗯……那个啊。”他看向唐玄伊,“大理应该知道,古今成大事者必是要有牺牲,那位要是泉下知道自己的一条命可以扳倒那么多位位高权重的恶官,该是死而瞑目了。”

  唐玄伊眉心微皱,似乎很不喜欢贺子山的说法:“是否瞑目,唐某不认为是由子山来决定。杀了就是杀了,死了就是死了。以你之愿去毁掉别人的人生,如此又与倪敬有何区别?”

  贺子山的脸色微变:“大理是铁了心不愿留下?”

  “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唐玄伊回道,“我是大理寺卿,也是你的敌人,就这么简单。”声音微沉,透着一种冷漠与疏远。

  “我在救你。”贺子山皱眉说道。

  唐玄伊嗤笑一声:“但,原谅我不能承受这份人情。”

  “既然不能承受,又如何接受我手中的证据?”

  “因为走到这一步,都在你的计划之中,将大理寺卷进来的是子山,将大理寺置入险地的同样是子山,既然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是为了这一步而铺垫,又何来对大理寺的人情之说?”唐玄伊一字一句。

  如此,贺子山确实无话可说。因为正如唐玄伊所言,如果不交出暗账,绕了一大圈什么也做不到的只有自己,所以唐玄伊早便料定他会将东西给他。只是他没想到,一向擅长在权术中周旋的唐玄伊,竟然连与自己周旋都不愿去做。

  “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杀掉一个连公验都没有的无用之人,就真的让你如此厌恶吗?”贺子山摊开手,“杀了那个人,按唐律,我顶多接受六十小板。”

  “一个人是否罪孽深重,与最后律法所定之刑无关。有人一生逍遥法外,却要负重一生,有人满身刑罚,却无愧于心……”唐玄伊将桌前的酒往前推了半寸,“所以说,唐某与君,道不同不相为谋。”

  贺子山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拿起酒碗将马奶酒一饮而尽。

  唐玄伊的答案已经如此明显,他也不需要再劝说。

  似乎想起了一些过往的画面,贺子山的视线有些飞远。

  那一年,他父亲娄维春在查到那笔有问题的账目后,他也曾经劝过父亲得过且过,假装没有看到。但当时父亲是这么说的:国库银两关系到百姓民生,如今灾患四起,尚有穷苦之地饿殍满地,明明是用来救人的银两,却被握权者拿来结党营私。如若视而不见,便是同罪。苍天不允,公理不容!

  他不过是个平凡的人,百姓生死与他无关,看到有人死,他会惋惜,可绝不会心痛。如果与自己之事相关,必是会毫不犹豫选择自己。所以他不理解父亲的执拗是什么,更不理解自己的父亲在坚守什么。正如他此刻不能理解眼前的这个男人为何会为了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而拒绝自己的提议,甚至有可能是拒绝接下来唯一的活路。

  正因为不理解,他才用自己的方法复仇。他要的是让那些为了一己私利让自己父亲蒙冤的人付出代价,为此,顾不得其他人的死活。

  忽然一愣,然后自嘲地笑了几下。

  嗯,原来自己果然与倪敬是一样的,所以他才能理解倪敬的所作所为,理解,但不能原谅。在他看来,倪敬、左朗他们才是正常人。

  而眼前的唐玄伊,很不正常。

  所以,他才下意识的不愿让他死吧。

  “我明白了。”贺子山长吐一口气,将剩余的酒饮尽,“暗账我会交给你,但它不在我的手上,而在另一个地方。我会把那个地方告诉你,能不能拿到,就看唐大理有没有本事了。”

  他站起身来到唐玄伊案几对面,对他笑了下,用食指沾了点儿酒,在面儿上写下几个字,然后提着袖子挪开。

  字迹映入唐玄伊眼中,忍不住微震。

  “你确定在这里?”唐玄伊问。

  “确定。”贺子山负手而站,看向外面夕阳之景,“因为那是我父亲,最后待过的地方。”

  夕阳落在贺子山的眼底,衬出一抹如火的炙热。

第235章 封锁

  之后,贺子山如约将从国子监开始的所有事情都一一对唐玄伊说了。

  结果如唐玄伊之前所推断的那样,他正是为了将大理寺卷入才制造了国子监这样的案子。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与唐玄伊推测的大致一样,可在说到《大衍历》的时候,贺子山明显迟疑了一下,并没有正面回答它的出处,只道是将它交易出去了。

  事情结束,夜色已深。

  贺子山亲自送唐玄伊出寨,之前在巡视的胡人在唐玄伊出寨皆以兵器相阻,直到看到贺子山扬手,他们才都纷纷站回原地。

  找回自己的马,唐玄伊立刻骑上,就此准备离开。

  “明日一早,虎营寨就会空无一人了吧。”唐玄伊问道。

  “那是自然,唐大理是我们的敌人,敌人来过,又岂会再留。”贺子山抬头望向唐玄伊,“大理真的不再考虑一下贺某的提议吗?”

  “不了。”唐玄伊回道,“我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他的视线落在手腕上的滴水玉上,不知为何,心里有着隐隐的焦躁,只想赶快赶回长安。

  贺子山若有似无地笑了,他默了一会儿,像是临时起意一样,突然又拽住了唐玄伊的马缰。

  “送行之礼。”贺子山从袖口里掏出一样东西,握在拳中交给唐玄伊。

  唐玄伊摊开一看,却是一枚质地特别的棋子。

  “这是……”唐玄伊困惑。

  “留给大理寺的时间不多了,留给长安的时间也不多了。”贺子山露出了一抹看不懂的笑,“山在雾中藏,拨雾见山。我在山的那头,等着大理。”

  他笑着朝后退步。

  唐玄伊看向掌心的棋子,若有所思,随后将其收起,一声力喝扬鞭而去。

  唐玄伊的身影愈行愈远。

  贺子山始终负手目送。

  这时身边一名胡人来到贺子山身边,说道:“要是让那边知道您见过唐玄伊,恐怕……”

  “能不能走到最后,还要看唐玄伊能不能拨开那雾,如果连雾都吹不走,何所惧也?”贺子山有些惋惜地叹口气,“如若接受我的建议该有多好。不过,我也终于理解,那位为何如此三番四次想要与他亲近。可惜呀,终归不是一路,那位应该也是知道的。”

  一人匆匆而来,将一封信交递给贺子山。

  贺子山随手将其拆看看向里面的内容,眉心微微拢起,继而又看向唐玄伊离开的方向。

  “告诉他我知道了。”

  贺子山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不屑地撕了信,转身离开了。

  ……

  回程的路上,唐玄伊偶尔还是会想起贺子山。

  拨雾见山,谁是雾,谁又是山?

  还有,贺子山留给自己的一个地点。

  暗账真的会在那里吗?又要如何拿到?

  更重要的是,贺子山给自己的那枚棋子是什么意思,里面有什么更深的含义?

  返回长安需要整整一日半的时间,即便再快马加鞭,到达长安的时候,也已经是第四日的清晨。

  今日的长安上空,一如既往徘徊着一抹散不去的阴云。

  不知道大理寺是否还好?不知道自己不在的时候,御史台是否前来刁难。

  尚未靠近,唐玄伊就看到了长安城的城门守卫变得比往日更多了,这种情况有点不寻常。他微微蹙眉,又加快了马步朝城门而去。

  就在这个时候,王君平正拼命要朝外赶,但守卫却用兵器阻挡不允出城。

  “大理寺少卿你们也敢拦吗!”王君平大喊,但守卫无动于衷。

  “陛下有命,严查乱党!即日起任何人不许出城!!”守卫毫不退让。

  “偏偏在这个时候!!”王君平急的怒火朝天,意识到很有可能是御史台做了什么手脚就是防止他将大理找回,索性准备硬闯。

  唐玄伊立刻加快马鞭感到城门前:“王少卿?出什么事了!”

  王君平惊喜大喊:“大理!!您终于回来了!!卑职正要出去迎您!”

  “怎么回事?”唐玄伊又牵马朝前走了几步,步入城中,“是不是大理寺出了什么事?”

  王君平不知如何表达,看了眼周围的人,立刻下马对唐玄伊说道:“大理寺没出什么事,但是,沈博士她却被御史台带走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唐玄伊眼神顿时一变。

  王君平焦急回道:“昨夜酉时!”

  “什么罪名?”

  “不知道,看起来事情不小!”

  唐玄伊心底多了一丝焦躁,撕扯着他的冷静。

  御史台如果手里没什么东西,绝对不敢冒然抓人,而且此番还拦截大理寺通知他回来,证明可能是想在他回来之前逼问出什么。若是如此,御史台一定会用什么极端的手段……

  “你先回大理寺!”唐玄伊立刻骑上马。

  “那、那大理您——”

  “我去御史台!”五字音落,唐玄伊猛一甩缰绳,立刻朝着前方赶去。

  ……

  左朗静坐与御史台的正台上,闻着新上贡来的茶叶,轻抿唇角。

  他用手捻了一点,缓慢而均匀地洒在两个盛着热水的杯子里,像是提早在候着什么人。

  “唐大理到!”外面卫士通报。

  左朗并没立刻抬眸,而是稳稳收了茶叶才看向外面。

  一袭紫袍的唐玄伊只身步入,带着两袖凛凛清风,霎时推入一股慑人的寒意。

  左朗自是感觉到了,他唇角微动,似乎更乐于见到此刻微怒的唐玄伊。

  因为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唐玄伊,终于多了一些破绽。

  左朗信手捏住茶杯,一杯留在自己的案前,一杯放在唐玄伊的客案上,袖前一抬手,示意唐玄伊入座。同时用眼神示意石温正,命他在门外把守,不允任何人靠近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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