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那黑乎乎的手心内,那一朵金黄透明的薄薄油渣,嗅着那浓郁诱人的焦香,少女秀美的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却忙忙往后退了一步:
“我才不要给你做媳妇呢,而且我...我一点都不饿的。”
男孩登时红了眼眶,嗷呜一口把油渣吃了,哭哭啼啼地跑进了厨房。
大约过了三五息,一个粗布蓬首,发间还沾着稻草的壮实少女拉着男孩堵在了窗前,叉腰啐道:
“好你个不要脸的小荷!竟敢装狐媚子来哄我家大弟的油渣!再有下次看我不撕烂了你的嘴!”
“我大弟往后是要读书进学,取举人的女儿为妻的!哪里稀得你这样的妖妖娇娇的骚蹄子!”
“神天菩萨保佑!让你那黑心的爹早点把你卖出去!省得带坏了我家大弟!”
“就是!就是!卖出去!”
男孩抱着姐姐的大腿,嘟着油嘴附和个不住。
“洪姐姐,我真没有哄他,我也没有吃他的油渣......”
少女泪眼朦胧,连连摇手,又不觉颤声道:
“我...我爹爹没有想卖我的,只是...只是想给我找个好夫君呢。”
“夫君?我呸!你能给人作妾就偷着乐罢!”
洪大妞抬着下巴,嗤嗤笑道:
“只有我这样的良家女儿才能明媒正娶,凤冠霞帔地做正室夫人,才能唤相公夫君的!”
“呀!姐姐思春喽!姐姐想男人喽!”
男孩胖手一拍,嘻嘻直笑,直臊得洪大妞满脸通红,立马丢开小荷不管,抄起竹棍追得男孩满院乱窜,哇哇大叫不止。
直到厨房里提勺的妇人探出头来,喝骂着将洪大妞唤回去烧火,赶着男孩去门口等他爹,院中才复又安静下来。
小荷悄悄缩在了窗后,满心的羡慕冲淡了忧伤,眸中还自泪光盈盈,却又偷偷抿起笑来。
有个家,可真好呀!
可是自己的爹爹......真的是自己的爹爹吗?
小荷低低一叹,脸上微露茫然。
但等那沉重的脚步声橐橐而近,还伴着熟悉的埋怨咒骂,她不由一个激灵躲到了角落。
“他娘的洪门子,这会子还不回来,两成的抽头都不尽心,算个哪门子的老乡!”
醉醺醺的中年汉子压着声音,骂骂咧咧地下了铜锁,随脚踹开了门来,墙壁上顿时一阵尘土飞扬。
耳尖的洪家媳妇拎着菜刀出来把他好一通训斥,他只得赔笑着唯唯应了。
不过一扭身,他醉眸一扫却未瞧见小荷,等定睛一瞧才看到角落里那道安静乖巧的人影,当下便大发雷霆,解下腰间麻绳就抽了过去:
“你个死丫头!赔钱货!躲在那儿唬鬼呢!”
“灯也不点,饭也不烧,成日家呆着一张脸,昨儿的公子一定是被你吓跑了!”
“逼急了老子,赶明儿随便找个人就把你发卖了!”
.......
香菱也不辩解,更不敢躲闪,只咬着唇儿缩成了一团,任由那粗重的麻绳一下一下抽在了自己背上、腿上和胳膊上,泪水不觉就蓄满了眼眶。
中年汉子抽了十来下就觉手臂酸软,往常到了这会就已作罢,但今儿他仍不解气,换过左手仍要接着抽打。
忽然房东家的胖儿子咋咋呼呼地跑进院来:“娘,娘,爹爹回来了!还有好多好多的大官!”
洪门子又找到了大主顾?!
中年汉子骤然一喜,酒劲一下去了大半,忙系了麻绳就往外跑,临出门时还不忘训斥小荷快些收拾了出来见客。
但等他欢天喜地迎到了门口,便见一大群凶神恶煞的巡丁撞开半掩的院门,如狼似虎般涌入了院子。
他还在呆呆愣愣之际,头上就狠狠挨了一下,登时眼冒金星,伏倒在地。
一只大手猛然按在了脑后,将他的面皮死死地贴在沙地上摩擦。
伴着清脆的咔嚓声,两只胳膊被反拗到了身后,刺骨的疼痛阵阵袭来,压过了揪心的恐惧,让他不觉就惨嚎出声:
“痛!痛!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小人是良民...呃!”
“刁民闭嘴!”
坚硬如铁的膝盖重重压在了颈侧,中年汉子大张着嘴巴却再呼不进一丝空气,黝黑的面皮上缓缓泛起了道道青紫,眼前的一切都渐渐模糊起来。
我......我要死了吗?
不,不!我的宝贝还没卖出去!
我不想死啊!
中年汉子像垂死的鱼一样挣扎起来,但眼前仍不可抗拒地黑了下来,耳边的喧嚣似乎也开始远去。
第71章 甄英莲苦尽甘来
绝望的弥留之际,一道胆怯懦柔的女声像是从天边传来:
“大......大人,你们能...能别打我爹爹吗?”
“这般品貌形容,想来定是甄姑娘了。
张推官,孙知事,去帮甄姑娘录份口供,万不可惊吓了她。”
“是,大人!”*2
“李巡检,先松开他罢。”
“大人,这些拐子丧尽天良,只要大人一句话,下官宁可丢了这身皮也要弄死他!”
“听甄姑娘的吩咐。”
“是,大人!”
颈上的重压终于消失,垂死的中年汉子艰难地张开了嘴,大口地呼吸着,眼前的漆黑缓缓褪去,朦朦胧胧间看到了一双高帮粉底官靴正停在面前。
他喉咙不住滚动,惊恐地想要告饶,但发出来的却只是沙哑低沉的“嗬嗬”声,好似夜枭瘆人的嘶鸣。
甄从义只嫌弃地皱了皱眉,当即就有人将其拖到了墙角,在地上留下一道显眼的血痕。
“大...大人,我爹爹流血了,您能...能救救他?不过我不...不姓甄的......”
小荷躲在门内,紧张地攥着衣角,期期艾艾地望向了那满脸威严的青袍官员。
如果爹爹死了,那自己就真的没家了。
甄从义收回了惊叹的目光,微微失笑着转过头去,随口吩咐了巡丁给那拐子稍作处理。
被巡丁们驱赶到院中的洪家媳妇一眼便看到乌泱泱的巡丁中那扛着枷锁、脸色苍白的洪仪伟,正自哭天抢地不可开交,忽就瞧见这幕,一怔之后忙拉着儿女围到了小荷身旁,哭嚎着哀求起来:
“小荷啊,看在大娘隔三差五给你送粥的份上,你得帮帮大娘啊,救救你洪大叔啊!”
小荷胆怯地往后挪着步子,忙忙摇着小手:“大娘,我也想帮大叔的,可是我...我真不姓甄啊。”
“不,不!你就姓甄的!我家男人早认出来你来了,你原就是仁清巷甄家老爷的女公子英莲啊!是这杀千刀的拐子害了你啊!”
“是了,是了,定是甄家老爷打发人来寻你了!
快,快!大妞,大宝,快给甄姑娘跪下!快求甄姑娘饶了你们爹爹啊!”
洪家媳妇急得满头大汗,一面将洪门子素日的私语全都抖落了出来,一面抄起地上一根手臂粗的柴火,对着惊惧呆滞的洪大妞就死命抽了下去,连素来娇惯的幼子也狠心打了两下屁股:
“快跪啊你们!你们这起不孝的孽障,是想要害死你们老子吗?!”
洪大妞红涨着脸庞,用脏乎乎的手背抹了一把眼泪,便拉着哇哇大哭的弟弟,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呆呆愣愣的小荷跟前,咚咚地磕着头:
“甄...甄姑娘您大人大量,救救我爹爹罢!我...我以后做牛做马来报答你!”
我...我原来叫甄英莲吗?
欣喜、害怕、期待、担忧......种种复杂的情绪萦绕心头,小荷只觉身子麻麻,脑袋嗡嗡,半日才缓缓回过神来,满心忐忑地就要开口。
甄从义既拿不准姚弘旭的心思,又不好拂了这位六王子未来房里人的面子,索性径直沉下脸来,冷声斥道:
“刁妇无状!明知是拐子去还包庇袒护,如此沆瀣一气,合该一体下狱!
如今本官看在甄姑娘的面上,且暂容你在家养老抚幼。”
说着便厉声唤来本地甲长,命他严加看守,否则便合治失察之罪。
那一身绸缎的中年甲长感激涕零,跪地叩了几个响头,便忙让门外看热闹的各家婆娘进来,将洪家家眷抱着抬着,纷纷弄回了房里去。
院内终于清净下来,巡丁们开始查抄房间、设桌点灯、讯问嫌犯。
两位推官、知事也小心地给小荷录了口供,大约是些她不记得小时之事,还有拐子常常打她且有意卖她的事实。
等到日头落尽,华灯初上,一行马轿停在了西园柴扉之前。
甄从义从当先那顶四抬软轿中下来,满面春风地快走几步,与迎上前来的高泰寒暄几句,携手入了园去。
不多时,便有一群婆子带着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将停在当地的皂幔小轿抬起,一径进了园来。
轿内,小荷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裹,一手小心地撑在轿壁上,纤巧的身子随着轿子一颤一颤,心中好奇又害怕,却不敢掀帘去看。
一时,轿子行经曲折石径,转过怪石奇峰,至一处垂花门前落下。
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小荷下轿。
看着被婆子热情接过去的包裹,小荷抿着唇儿欲言又止,还是怯怯地将手放在了婆子的胳膊上,敛裙垂首出了小轿。
因北面地势较高,且刻下轿门朝西,当她顺着水声偏头左望,入眼处,仙洲傍水,柳浪荷风,岸边桃竹成林,疏影横波。
远处水面上花灯点点,又有榭、桥、亭、舫参差错落。
再及远处,灯火阑珊,长廊百转,夜色朦朦胧胧,隐约有楼、坞、馆、阁、丘陵造景。
诸般园林胜迹,宛如蓬莱仙境。
小荷看得目不暇接,忽而潸然泪下:“我...我想回家,我想找爹爹......”
“噗嗤~好傻的丫头!”
“嗐,还是傻人有傻福呢。”
右侧一阵娇脆哄笑传来,小荷忙揩了眼泪转眸望去,登时满目灯火辉煌。
碧瓦飞檐,雕栏画栋的气派宅院好似天宫,穿金戴银、花枝招展的“仙女”姐姐们提着荷灯,穿过花廊,盈盈到了近前,娇笑着围着她打量起来。
“啧啧!这身段...这形容...还有这眉心的一点胭脂痣,可真真我见犹怜!”
“果然好俊的妹妹!怪道六爷问了几次呢!”
“不过这身衣裳虽还干净,却都有些褪色了。”
丫鬟们语气又羡又酸,但还是拉起羞怯垂头的小荷进了垂花门。
两边游廊内藤花灿烂,当中穿堂灯火通明,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嵌玉人鸂鶒(xī jī)木山水图插屏。
转过插屏,又是三间大花厅,厅后一处极轩敞的大院落,里面每一间屋子都装的是琉璃花窗,而且蓝紫黄绿各不相同。
正面的台矶之上,几个穿绸裹缎的丫鬟早翘首以盼,一见她们来了,忙都迎上来见过。
又对着小荷好一阵赞叹,便争着打起帘栊向里面回话:“六爷,甄姑娘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