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王者辅竟因廉能之名被新任两江总督征辟入幕,实际上主管了两省刑名。
薛王氏虽并未有这般功利之心,但一来喜那王贞仪气质高华,举止大方,二来想着她一个女儿家医术不俗,往后看诊自是方便,因此待她也十分亲近厚密。
王贞仪也不扭捏,只以夫人、姑娘相称,泰然用了顿晚饭才起身告辞。
宝钗便送她到了仪门,一路上二人别无闲言,只在临分别时,宝钗才屏退左右,轻轻拉她劝道:
“近日妹在家中时有耳闻,姐姐在与人争辩地方、地圆之论,心中便常替姐姐忧虑。
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其余诗词也只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
至于八经诸书、天文地理,就更不该我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去研学讨论了。”
王贞仪正抬眸打量着天边月影,眼神若有所思,闻言只断然摆手道:
“妹妹之言我不敢苟同,男女均是人,务学同一理,学问并非专为男子独设,他们能学得,咱们自然也能学得!”
宝钗一时杏眸圆睁,檀口微张,心中似觉有理,却又不敢赞同,咬着唇儿沉默半日,方道:
“但姐姐的《地圆论》中,将人居球上而不倾斜跌倒,解释为各方之天顶随其人之环立而异,似乎难以自圆其说呢。”
“唔,这点的确是个问题,虽说地圆已是定论,但以我眼下见识尚难完全解释此点。”
王贞仪坦然承认了不足,忽又好奇垂眸,掩口而笑:
“不过,妹妹原来也看过了我的文章吗?”
宝钗桃腮微红,杏眸忽闪,素手轻摇道:“没......没有啊,只是听其余几家的姊妹们说的。”
“她们词章咕哗,翦红刻翠,所在意的不过香奁之韵事,才不是可以讲学究正之人。”
王贞仪皱鼻轻哼一声,反拉着宝钗劝道:
“妹妹博闻强识,天资颖慧,何不与姐姐一齐究深学,知大道呢?
如此一来,妹妹的热毒之症也许就能不药而愈了。”
宝钗听出她的意有所指,心中却也难生气,只笑着与她作别道:
“眼下天光将暗,令尊又早归看诊,姐姐且坐车回去罢。”
“多谢妹妹了,不过我家离得不远,走回去正好消消食的,而且...姐姐可不是弱女子哦。”
王贞仪婉拒了宝钗心意,又借着身高优势,探手揉了揉眼前端庄娴雅、莹润可爱的少女,而后忙忙抿笑而逃。
轻盈跃动间便已消失在穿廊尽头,只留下一连串清脆的“咯咯”笑声。
宝钗捂着脸蛋愣在原地,一双杏眸盈盈含嗔,心中既觉羞恼又微生羡慕:
闺中女儿原来竟也能像德卿姐姐一般潇洒随性吗?
可家中梁柱将倾,哥哥一难任事担责,二不依贴母怀,自己又怎能不留心家计商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呢?
若自己生得男儿身就好啦......
宝钗低低一叹,蹙裙款步而回。
按下不表。
且说王贞仪在二进轿厅处会了自家侍女采星,从她手内接过短剑挂在腰间,便一齐出得门来。
待要往北渡桥回家,却在巷口处被一群人堆笑拦住。
她认得这些人都是薛家其余几房的族人,当下也并不意外,只按剑颦眉道:
“诸位若要看诊,过了桥便是我家致和堂,若要探问他人病情,还请免开尊口。”
换作以往,这群人也就讪讪散去了,今儿却只撺掇里头的薛虺道:
“虺兄弟你瞧,可不是我们故意瞒着珅叔和你,实是璋伯的病情我们也不清楚的。
如今德卿大夫当面,你若不信尽可自己问她嘛。”
薛虺被人群拱到了前头,一时骑虎难下,只得负手抬眉,轻咳一声道:
“可怜在下和家父长居扬州主持盐务,竟还不知璋伯已卧病月余,今儿登门拜望也未能见得一面,故而心中十分忧切。
家父更与璋伯情同骨肉,还望德卿大夫能将璋伯病情坦言相告,我才好回扬州跟家父交差的。”
说着又让小厮奉上两锭元宝,都是十两形制,底白细深,边上起霜儿,正正经经的九八色纹银。
看得周围薛家子弟都眼热起来。
王贞仪睬也不睬,只嫌弃地瞥了他们一眼,便冷着脸蛋,拉起侍女抬身就走。
薛家子弟们忙都散开,只薛虺脸上挂不住,伸手就要拉扯:
“暧!你这人好生无礼!”
“苍啷”一声金铁交击,一道白光划过优美的半弧,又灵巧地归入剑鞘。
一截断袖飘然落地,露出了里面嫩粉的中衣。
第65章 寻瘦马薛虺设险计
“粉色的~噗!”
“虺兄弟难不成是错穿了粉头的亵衣?哈哈哈~”
.......
薛家子弟顿时哄堂大笑,直让捂袖而退的薛虺紫涨了面庞,当即就要喝令家奴上去追回那一对已经偷笑着跑远的主仆。
但猛一抬头,却瞥见远处桥头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熟悉的挺拔身影,心中登时便是一个激灵。
待他凝神望去,正撞上那双似笑非笑的凤目,不觉更吞了口吐沫,忙堆出满脸笑容来。
姚弘旭含笑点了点头,折身先过了桥去。
不管这薛虺赶回金陵所为何事,总归妨碍不了自己的,如此露一面为那女大夫解个围也是无妨。
说起来,那女大夫容颜并非绝美,麦色的肌肤不甚雪白,但那高挑健美的身材,自信潇洒的气质,却又真真别具风华。
等再瞧不见那姜夫子,薛虺脸上僵硬的笑意才缓缓敛去,心中狐疑间又正瞧见四周同族兄弟们挤眉弄眼的诧异模样,忽然就灵光一闪,咒骂出声:
“好啊!你们这起下作黄子,分明是在有意害我和她结怨!”
“这...她大爹都被免了官,她爹又只是个大夫,哪里当得结怨二字。”
“是啊,是啊...虺兄弟说笑了。”
“暧呀,天色不早了,家里该传饭了,虺兄弟回见。”
.......
薛家子弟们讪笑着一哄而散,但有那跑得慢的,被薛虺抓住追问再三,还是告诉了他王贞仪祖父被总督征辟的事情才得脱身。
薛虺也知这些表面兄弟是嫉妒他们三房掌了盐务,多得了好处,仍被气得跳脚骂娘不已。
半日,忽又转怒为喜道:“原来才刚姜夫子是在有意救我!看来我的卧薪尝胆之计定是成了!”
手下小厮见他又骂又笑,早都小心地躲远了,只有那忠心的才大着胆子提醒了句:
“大爷今儿可还约了洪门子散值后议事呢。”
薛虺被扫了兴头虽有些不痛快,但一看天色也只得抬步往南,一面嘴里还小声骂个不停:
“好他个黄忠!给银子让他办事,却还支使起老子来了!”
“只管在妓院里寻个争风吃醋的由头,叫他失手打死个把的书生,这事不也就算办妥了?”
“偏说什么那人最喜欢瘦马,叫老子寻个绝色瘦马给他下套......
他娘的也真敢想咧,扬州的瘦马都没几个能称绝色!这会子叫老子上哪里去找!”
但等到了金陵府署旁的茶楼,又随着那个自称有好货的洪门子一路七弯八拐地进了偏僻的旋子巷——
因就在百花巷的地势下处,暗红的污水四处横流,浓臭的脂粉味和缕缕的腥臊分外刺鼻。
见到了他家租客怯生生、娇俏悄的女儿。
薛虺早不觉睁圆了双目,更忘了掩住口鼻,一时只喃喃出声:
“这...哪怕年岁小些,也不比姚氏姊妹稍差了啊。”
这笔抽头成了!
洪门子三角眼中喜色一闪,忙请坐定上茶,又让姑娘拜客、转身,往上走、瞧瞧手......
一应流程走完,才让脸蛋通红更添娇媚的少女退下,由那租客与薛虺谈起价来。
那租客相貌老实,衣着窘迫,操着苏州口音,先说了一些舍不得自家女儿,若价格不合适他宁愿多养几年的场面话,然后期期艾艾地开了个五百两的高价。
但等瞧见洪门子不住使来的眼色,忙又改口加了个倍。
薛虺也不说应与不应,只打发了租客下去,才对那洪门子道:
“洪端公(衙役的尊称)包打听的名声本公子也有耳闻,这边有一事须得劳烦端公。”
洪门子忙欠身道:“还请公子明示。”
薛虺沉吟着道:
“我有个兄弟身家豪富,又最喜争抢别人之物,别人越是不让他就越是喜欢,只要端公法子得当,多卖上一二千的银子也非难事......
只有一条,要做得润物无声,莫要泄了痕迹。”
洪门子目光一闪,低声问道:
“公子说得莫不是蟠大爷?这要找个不畏薛家的买主可不容易啊。”
薛虺眼角一跳:“倒也不必如此,随便找个小门小户的傻大胆就是了。”
洪门子也松了口气,脑中立时便有了几个人选,满口应下不提。
薛虺又往里间望了一眼,默念了几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才丢下十两定银,忍痛往百花巷而去。
路上有那小厮担忧道:“大爷,这门子万一看出了端倪......”
“看出来又如何?他就算敢说,无凭无据地谁会信他?”
薛虺语气随意,又淡淡扫了这些小厮一眼,意味深长道:
“况且......他也未必就能说出口。”
小厮们一个激灵,忙表忠心不止。
姜夫子的作派果然好使!
薛虺压了压嘴角,折进了鼓乐笙箫、张灯结彩的长巷,熟门熟路地寻了个灯火通明的锦楼钻了进去。
不提。
且说王贞仪在桥上回眸,见薛家子弟一哄而散,那薛虺也骂骂咧咧地去了,心中虽觉纳罕,却也懒待多想。
只带着侍女溜溜达达地沿河边逛了一阵子,又买了些百果糕、糖葫芦、香瓜子之类的零食,才边走边吃地准备回敬和堂。
可当她掐准了时间,怀内满满、腮帮鼓鼓地进了门,却见柜台后的老掌柜正悄悄给她使着眼色,又听得一帘之隔的诊室内仍传来自家父亲的声音,脸色便是一苦:
爹爹这会怎么还没去用饭呀?
她忙就踮起了脚尖,躬身蹑步地往店后宅院溜去,活像一只起落无声的猫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