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明鉴啊,这戴春林的‘千金五香’每年卖到京城的就那么些,每每到岸即销,幸而九爷名下的聚丰号长年有船南来北往,又有王爷和九爷的关系在,侄儿才得采买齐全。
而且侄儿还尽力跟他们讲了价的,这满京城的王府、公府里也难找出比咱们的价还低的了,姑妈尽可到处问问的......
侄儿...侄儿若有一句谎话,管叫我出门就被马撞死!下雨叫雷......”
“行了,也没人疑心你什么,左右不过是为了省俭些罢了。”
年妃声气淡淡地打断了他,又沉吟着吩咐道:
“哥儿不过花了四百的银子,就买了这许多戴春林的‘五香’回来,再算上往来运输的花销......
你就从账房拨出500两来,赶明儿去寻哥儿好生计议一下,打发个老成人南下扬州专办此事,三月往返上一次,除了府上自用的,也可稍稍加些价售卖出去。
如此一来,既节省了花销,又能有些出息,于家中也不无小补,只有一条,别叫人知道了这是敦王府的生意。”
年富稍稍一怔之后,仍忙忙答应了下来:“是,是,侄儿都记下了。”
殿内红罗、绿裳也都没口子地夸赞起来,直把年妃比作了女陶朱一般的人物,哄得年妃掩帕笑嗔,一时花枝乱颤,不一会儿就香汗点点,娇喘微微。
因就稍稍敛容向外头道:“我有些乏了,你且跪安吧,往后还须尽心用事,切不可负了王爷厚恩。”
年富一面答应着跪了安,一面却又踟躇着未去。
待年妃问时,他才期期艾艾地道:“好叫姑妈知道,哥儿这趟出门一共才带了五百两的银子,除去他们六个人吃马嚼的花销,最多就能剩下二三百了......”
年妃微微蹙了蹙眉:“五百两?王爷不是让带一千吗?”
年富面不改色心不跳,从容就回道:
“原该是一千的,不过哥儿听说要办两处寿礼,库中银子又捉襟见肘,便只要了五百去。”
“难为他有心了。”
年妃轻轻点了点头,又微微生些疑惑:“那他这置办礼物的银子......”
年富眼中喜色一闪,忙恭声往内回道:
“姑妈明鉴,侄儿以为要么是哥儿买的不全是正品的戴春林,要么就是......哥儿打着王府的名义,很是收了些孝敬。”
红罗、绿裳相望而惊。
年妃蹙着眉头沉默了下去,好一会才清声道:“你且下去罢。”
年富神色微急:“姑妈......”
年妃声气淡淡:“下去。”
“......是,姑妈。”
年富不情不愿地退出院门,才直起了身子倚柱而立,急速闪动的目光带着点点笑意。
近来好像开窍了的姚弘旭大抵不会傻到了要鱼目混珠,那就只能是在外头收钱了。
而自家姑妈素来最看重王府的名声,除王爷外任何人都不准胡来,他这下可得好好喝上一壶了才是。
如此一来,即便姑妈仍要南下采买戴春林,也不会再让他的人掺和进来的,那自己每年亏掉的三五百银子自然也就能找补回来了。
只是,人都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个长于白氏之手,从来七不服八不愤的家伙怎么突然就开始讨好起来姑妈来了?
想不通,真的想不通啊......
好在他在姑妈跟前还无根基,并不能知道自己的言行,至于往后......且走一步看一步罢,大不了舍了这七品的王府司房,选个南方的州县自去逍遥咯。
年富压了压上扬的嘴角,轻叹着摇了摇头,又随手从荷包里摸出一颗槟榔,津津有味地嚼着去了。
那边殿内,年妃已移步到了内殿镜台之前,正冷着面容瞧着眼前的一堆五香和那只三彩玉镯,凤目轻闪着有些出神。
红罗在旁边打着扇子,不敢则声。
绿裳知道年妃有些动了肝火,但稍稍犹豫之后,还是小意劝慰道:
“太太,哥儿如今这般懂了事,便是真收了银子也该是旁人强送的,想来并不是哥儿的本意呢。”
年妃羽睫一阵微颤,半晌才幽幽而叹:
“其实他收了便也收了,只不该一声不吭,瞒着我这个嫡母的......莫非是怕我会找他讨要不成?”
太太原来竟是因这缘故吗?
绿裳眸光悄亮,连忙笑道:
“太太这却是有些冤枉冤枉哥儿了......太太想啊,哥儿若是因小气而有意隐瞒,只随意买些土物敷衍过太太,自己偷偷留了银子闷声开销岂不省事?”
见年妃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她又接着笑说道:
“而且哥儿刚刚有意把账目列得色色分明,大约也就是在告诉太太,他在外头另得了一笔钱财的,毕竟......年三爷可是太太的内侄儿,哥儿肯定以为太太早就知道他只带了五百两银子出京呢。
太太若不放心,我再去把哥儿唤回来问问?”
是啊,年富如何非要拖到他回来了才说这些?
难不成...他是有意在与哥儿上眼药?
那过往他口中哥儿许多的怨言想来也未必是真了......
年妃蛾眉轻蹙,心头微怒,面上的些许冷意却悄然化开,声气中又带出点点笑意来:
“白妹妹也几月未见巳儿了,何必这时候去打扰了她们娘俩?
且把那镯子取来与我试试罢。”
一面说着,她便轻抬玉臂,微垂翠袖,露出了一截如雪皓腕。
太太竟也喊起西边娘娘给哥儿起的小名了,这下总该是无事了~
绿裳忙抿着笑儿上前伺候,先轻轻褪下了年妃那只戴了三五年的碧玉贵妃镯,才将仔细擦拭过的三彩玉镯缓缓戴了上去。
一时雪腕映彩玉,更添三分贵气。
殿内众人自然满口称赞不住,越发哄得年妃眉眼盈盈,对镜瞧了半日才算。
不在话下。
第189章 因槟榔母子微生隙
无独有偶,此刻的西北侧寝,乐志堂内,白高云也正在镜台前喜眉笑眼地试着新镯子。
那通透如冰的上等水色,鲜艳浓郁的黄绿色彩,加上宽窄适中的圆条形制,真真无一不合她的心意。
尤其这还是自家儿子送的礼物,一时直喜欢地爱不释手,早没了方才气鼓鼓的模样。
不过她听了好一会周遭陪奉、侍女的恭惟,却又不满地蹙起了眉头,抚着镯子扭身瞪向了正趴在窗前软榻上东翻西找的姚弘旭:
“坐没坐相,站没站相,都这么大人了,如何还这般淘气?才刚在东头也是这样子不成?”
“娘说笑了,太太跟前我可不敢失礼。”
姚弘旭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语气笑嘻嘻的很是理所当然。
“呸!欺软怕硬的小滑头,为娘迟早被你气死!”
白氏气哼哼地啐了他一口,一双杏眸却早悄悄弯成了月牙,又嗔着他别再乱翻了,要什么东西找玉娘去拿。
白氏左右也有两个陪俸,名唤玉娘和雪娥,其中玉娘性沉稳,心思细,便管着乐志堂内的账目家私,而雪娥性直爽,善言辞,因就领着堂内的仆妇丫鬟。
此刻听了这话,正在镜台旁收捡戴春林五香的那个徐娘半老的丰腴妇人忙丢开了手内的活计,颤巍巍地快步上前来问。
“倒不用麻烦马妈妈了,孩儿不过是在找槟榔罢了。”
姚弘旭敷衍地把翻乱的锦褥并靠背引枕归了位,又将炕桌上的碧犀水烟袋、象牙小圆烟碟摆了回去,才利落地翻身起来,拍着手掌笑问白氏道:
“娘这儿如今可还有槟榔呢?”
【注1:从原著和多尔衮十一世孙所写的《王府生活实录》来看,清代京城的贵族男女,尤其是女眷,十分爱吃槟榔;
注2:从原著细节及《香祖笔记》、《清稗类钞》等文人记录来看,“今世士大夫,下至舆台仕女,无不嗜烟草者”,且北方还有妇女“步行于市,而口衔烟管”。】
“槟榔?你之前不是说......不让娘吃了吗?”白氏一时声气忽低,目光乱恍。
姚弘旭佯作未觉,只讪笑着讨好道:“孩儿自己好像也有些想吃了,娘若有的话先给孩儿一颗解解馋呗。”
“哼,真拿你没办法。”
白氏心内悄悄松了口气,面上没好气地嗔他一眼,一壁就吩咐着:
“雪娥,且倒一半儿给他罢。”
旁边便走出一个五短身材,轻盈体态的中年妇人,也是玉娘一般的遍身绫罗,插金带银,笑盈盈地解开了腰里拴荷包的小绢子,将那半鼓的织金小荷包递到了姚弘旭手里,一面口内笑说道:
“哥儿且自己倒罢,不过可别倒光了才是,自打哥儿上次说了之后,奶奶就减了大半的量,如今一天也就吃这一小包了,今儿更是才只吃了一二枚呢。”
因槟榔有理气导滞、消积杀虫的功效,而贵族女眷们成日里养尊处优,肥甘轻暖,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容易就食滞胃脘,再加上槟榔还能清新口气,所以从宫中到豪门,女眷们均都十分喜食槟榔。
又因槟榔的成瘾性作祟,此风已是蔚然难制。
而官宦士子、平民百姓等也不遑多让,常有因此而破家者。
只因槟榔产自琼州等南方府县,又从前明开始就加征了“榔税”,等到贩卖至京师地界,最次等的苦涩生槟榔都是以枚计钱,常常三五枚就抵得上一升新米(十文左右)了。
至于经过水煮、烟熏等法子精制成的上等槟榔,连王府中都要限量供应,各堂皆有定例。
姚弘旭自己每月也有二两的分例——摊到每日则是两三枚的样子,不过早被他换成了银子,所以才有理由来寻白氏讨要。
刻下他笑吟吟地接过荷包瞧了——见得里头都是些已被夹成块儿的上等碎槟榔,大约还能有个四五枚的量,又再三确认乐志堂里只有这些存货了,便登时改换了脸色,一边自顾自地把荷包拢到了袖子收了,一面嘻嘻地朝着花容怔怔的白氏笑道:
“娘可答应了孩儿不再吃槟榔的,那这些‘脏物’孩儿就先没收了哈。”
“好你个没良心的王八羔子!一走就是一百天不说,回了家还不先来看看为娘!”
“等好容易见到人了,又想着法子来气我!她那儿分明也在吃着,你如何就不去管着她呢?”
“哼,为娘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了,如今想是知道嫡庶了,就上赶去捧她的臭脚了!全跟那没良心的小蹄子一个德性了!”
“呜呜~我这上辈子是造的什么孽啊!前后怀胎二十个月,疼得要死要活的,却生下了你们这两个没良心的忘八崽子!真真气死人啦!”
“你走,你也走,快去攀你们的高枝儿去,仔细我这地站脏了你们的脚!”
满心委屈的白高云拧着眉头狠狠瞪了眼面前越发高壮英武却又嬉皮笑脸,惹人烦厌的不孝子,便连珠炮似地又哭又骂了起来。
等玉娘、雪娥知趣地带着丫鬟们匆匆退去并掩了房门,姚弘旭腆着脸上来告饶的时候,她更气鼓鼓地背过了身子,抽抽噎噎地哭得更伤心了。
姚弘旭虽知道小性的白氏是在借题发挥,但也只得百般去解释槟榔粗纤维对口腔组织的破坏以及槟榔碱的成瘾性、致癌性。
无奈时人着实难以理解其中概念,便只得转而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保证,说常食槟榔不仅真会致死,而且还会让人变成四方脸,黑尖牙。
白氏这才被忙忙止住了泪,对着镜子好一阵龇牙咧嘴,仔仔细细地都打量个遍,方抚着脸蛋气呼呼地道:
“娘这分明还是珍珠一般的小白牙,最标致不过的瓜子脸儿,你这小混蛋又信口胡说!”
一面便揪住了姚弘旭的耳朵,恨恨地拧了两下。
等稍稍解气之后又忙忙松开,转而心疼地替姚弘旭揉了起来,还不准他躲开,又说自己才刚都是气话,让他可别往心里去。
姚弘旭一时哭笑不得,却也不敢再去违逆惹自家娘亲生气,又因贪恋这难得的温馨,只得矮下身子由她去了。
第190章 缘嫡庶姊弟暗疏间(上)
白高云见自家儿子这般亲近乖巧,方才渐渐平复了怒气,又瞧着他耳朵已完全消了红,便破涕为笑地把他推开些,一面理直气壮地摊开了手:
“你既不吃槟榔就快还给为娘,别没的便宜你房里那些个小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