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王熙凤见贾母心情大好,才敢替王夫人解释了一句:
“近来时气不好,二太太有些感冒着了,想是头晕脑胀地就差了记性。
其实二太太昨晚上已特意吩咐过我的,让打发人去码头候着,我早起就赶着来旺、来喜两家出了门,这会子该是已经到了,还请老太太放心呢。”
“好你个凤丫头,竟也不早些说,就看着你姑母白受委屈?”
贾母知道其中有些猫腻,但王熙凤既如此说了,定然也是如此做了,也就不去细究。
因此只笑着嗔了王熙凤一句,便看向了气色的确不大好的王夫人,稍稍宽慰过了,又笑盈盈地问道:
“老二媳妇如今也是四十出头的人了,确实也不好再多劳累了。
我瞧着凤丫头最是个玲珑爽利的,不如就让她帮衬着你这姑母些罢?”
王夫人原就是个恋权又躲懒的性子,此言正合了她的心意,自然没有不从的道理。
而王熙凤素日最喜揽事办,好卖弄才干,又最是年纪轻、精力旺的好时节,只是新媳妇儿名不正言不顺的,只能私下帮着王夫人出出主意,并不好真个操持起来,因此早被憋得无可不可。
如今得了贾母给的“协办管家”的名分,一时自然喜之不尽,谦让几句后也就自信满满地答应了下来。
不必多说。
等到晌午时分,忙到脚不沾地的王熙凤才意气风发地回了自家院子,抽空想用些午饭,就见到贾琏正坐在人来人往、忙忙碌碌的却空空荡荡的正堂中,一张脸拉得老长,瞧着很是不悦。
她一面叮嘱着丫鬟们快些搬运,一面抿着笑儿来哄他,心里并不认为这种大家得利的好事有什么值得生气的。
贾琏原也并非是舍不得把院子让给贾敏,只是烦王熙凤越来越自作主张。
先前就把自己的两个通房丫头都给放了出去,近来更连她自己的四个陪嫁也只留下了一个平儿——另外三个自己都还来得及沾手呢!
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因此声气便很是不好。
王熙凤开始还十分小意温柔,但等热脸频频贴了冷屁股,素来骄矜的她也被直气得银牙轻咬,心中更觉十分委屈。
加之早已又累又饿,索性就摔了帘子到耳房用饭去了。
原以为过上一会,贾琏就会像以前那样回心转意来哄自己,不成望等吃完饭出来,早连人影都不见了。
一问才知道,是被东府里给请去了,说是九皇子家的管领秦洛生又来了,请他过去接待。
凤姐知道这秦洛生是秦业的远房堂兄弟,现在替秦业家操持婚礼事宜,因此气恼之余也不以为意。
只稍稍有些好奇,那似乎是纯以美貌而被贾珍相看中的未来儿媳,到底是何等绝色,能让一个五品穷官儿的养女高嫁进了钟鸣鼎食的国公府来。
但她也未及多想,便又匆匆出门赶去王夫人那儿帮忙,期间还忙里偷闲笑说着,王子胜和薛姨妈日前先后来信,都说要上京参加宁府的婚礼,到时候王家人难得可以聚得很齐,可真真就热闹了。
王夫人听了也是欢喜,却又担忧地叹道:
“你父兄他们我倒不担心,可你小姑妈哪出过这般远门的?
偏生宝丫头信里也不写清路程,我就是想打发人去接也不知道日子啊。”
王熙凤少不得又温言宽慰了一番。
王夫人才稍稍和缓了脸色,就听到外头有人匆匆来报,言有家人快马奔回,说姑太太一行已过了正阳门,半个时辰就到贾府!
真真来得好快!
王夫人丽容微沉,一时未语。
但不过须臾,那边贾母已打发人来请,便只得无奈起身,与王熙凤一起往荣庆堂去了。
不提。
第180章 金尊玉贵贾敏初归宁
且说姚弘旭为避嫌疑,也不想惹人瞩目,薛姨妈不愿麻烦亲友,也不好耽误了贾敏归宁,因此各自的书信中都未言明行程。
又因薛家在京的主宅就在后海沿子上——紧邻着恒舒号所在的鼓楼西大街,与南官房胡同也不过五六里地;
而冒绪光在京的宅子更就在北官房胡同上,离敦王府只二三里的距离。
三者都扎堆在皇城北面那一块儿,与荣国府反离得远了。
所以姚弘旭在与贾敏商议之后,便带着薛姨妈、封氏、贺双卿等人与王贞仪一家先行弃舟登岸,雇了轿马从崇文门进了内城,一路往北到了顺天府街,才转而西行。
先把薛姨妈、宝钗送到了家,又把贺双卿与王贞仪一家都托付于她们暂时照料,再送了封氏、冒茹去了冒宅安顿,还留了最老实稳重的冯天来听哈,才算放心地转去了南官房胡同。
还未行上一炷香,便见到前头宽敞的大街那座突兀的四方大院,好好的大路被其拦腰截断,来往的人群只能通过那东西对开的两间角门出入。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透过角门已能瞧见里头那三间气派的金钉朱漆大门,还有五级石阶旁蹲着的两个硕大石狮子。
——这就是惟有王府才可建造的“狮子院”了。
而如此格局之下,府门对面也不置影壁,而是一带群房,为王府护卫等办事轮值休憩之所,管事处、回事处、庄园处也皆排列于此。
刻下,门前几个穿戴五六品衣帽的人,正挺胸叠肚、指手画脚地坐在拒马后的大板凳上,吐沫横飞地说东谈西呢。
但一等定睛瞧清来人,连忙就滚落在地,谄笑着迎到姚弘旭马前,牵绳的牵绳,打千的打千,一迭声的“六爷辛苦,六爷吉祥”、“奴才眼拙,奴才该死”等语。
自然也有人飞奔回府禀报去了。
——这些就是回事处的官员了,虽只负责迎客送客,却个个都是正儿八经、注籍吏部的官身。
别看他们眼下如此谄媚,可真到了府县的大堂上也是能混个座次的。
姚弘旭只安之若素随意招呼过,便施施然地跃下马来,在一阵阵“六爷好身手”的马屁声中,被渐渐涌出的诸多王府属官、仆役前呼后拥着从侧门进了王府。
而在此时,延后出发的贾敏也带着黛玉、邢岫烟下船登岸,留着林之忠等人在后面收拾行李装车,又额外让人恭送了净莲、妙善师徒去往牟尼庵挂单后,便登上了荣国府来接人的轿子。
从东便门进了城,一路往西过正阳门往北,经棋盘街,过西交民巷,擦着皇城根儿往宁荣街行去。
因贾敏在家书中未说邢岫烟同行,故而荣府只打发了两乘上等软轿,不过好在黛玉纤巧轻盈,与贾敏同乘一轿尚且绰绰有余。
当从正阳门进了内城,行经棋盘街时,人声陡然鼎沸,满耳语笑喧阗,好奇的她便偷偷撩开一线纱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远与别处不同。
等轿子打“大虞门”前行过时,那巍峨辉煌的宫城更让小小的人儿不觉睁大了双眸,悄悄拉着贾敏问道:
“娘,王摩诘说的‘九天阖闾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是不是就要从这儿进去呀?”
“傻妮子,这顺天府虽在民间有‘长安府’的称呼(据原著而来),但唐都长安却是如今的陕西西安的,离这且足有一两千里呢。”
正也打望着外头熟悉街景的贾敏抿着笑儿回眸,又轻轻揉了揉黛玉红扑扑的脸蛋:
“不过玉儿说的也不算差,当今之世圣皇垂治,疆域远迈前朝,每年正旦日的时候,凡万国使节都要从此‘大虞门’而入,趋于陛前大礼朝拜的。”
“原来是这样呀~”
黛玉恍然地点着小脑袋,又明眸晶晶地问道:
“娘原来也进去过皇宫里面吗?”
“对啊,当年你外祖父在时,娘蒙皇后娘娘恩旨,曾随你外祖母进宫为皇后娘娘贺寿过的。”
贾敏笑着点了点头,又轻轻摇头道:
“不过那都是从北面的‘地安门’进去的,娘也并未见过这前朝的景象,毕竟咱们女子纵是诰封超品也不可乱了纲常的。”
“唔——”
黛玉偷偷鼓了鼓腮,星眸忽闪着好奇道:“那就没有女子能从这儿进去的吗?”
“这倒也是有的,但也仅有一人。
普天之下万万的女子中,唯有皇后娘娘能于大婚那日乘坐凤舆经此门而入,而且还可走最中间的御道,以彰皇后娘娘之母仪天下,位同帝尊。”
贾敏笑着揽过了自家女儿,盈润的目光中微微露出些憧憬。
不过也并非是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奢望,而只是“女子当如是”的点点感叹罢了。
懵懵懂懂的黛玉偎在娘亲的肩头,一面仍偷偷瞧着大异江南的繁华景象,一面悄悄想着辞行而去的姚弘旭,不觉就轻轻咬了咬唇,暗暗添些惆怅:
这京城纵有千般好处,可自己却再难和子明哥哥相见了呢。
不过他又说会尽快想出法子,好有机会来与自己常见......
唔,那又会什么法子呢?
早慧的少女羞怯地闪着星眸,悄悄飞红了脸蛋。
无独有偶,后面的二抬小轿中,经过这一月多的膳食调理,如今肌肤微丰,润泽有光的高挑少女,眼下又换过一身簇新的绫袄罗裙,还稍稍簪金垂玉,再加上她本身读书明礼的温婉气质,早已浑然与大家闺秀无异。
刻下背井离乡、举目无亲的她也在思念着那才分别不过半日的人儿,正悄悄透过纱窗,远远眺望着北方。
只因他说他的家就在那处。
可是高墙森森,屋宇重重,哪里就能见得。
邢岫烟仍定定瞧了半晌,方才缓缓收回目光,端正坐回了原处,偷偷取出他赠送的小镜上上下下观照过了。
想着他素日几乎包办了自己的一切——
从读书学诗到衣食起居,从簪钗环坠到抹胸亵纨,乃至女儿家信期所用的私密物什,都远比她旧日所用的精致舒适。
便不觉微微红了红脸,却又更觉心安。
只因她当日大着胆子说出为奴为婢的话时,就已将默默将此身许给了彼时还不知来历的他。
后来被他辗转迂回从父母身前带离,寄养在了盐政夫人身边,心中反而惶惶难安起来,生怕被他于心中悄然遗忘。
直到在金陵的那段日子,还有后来近月的旅途中,得闲的他终于有了和自己相处的时光,并在瞧见自己婉拒了几位夫人的馈赠,仍旧荆钗布裙的时候,霸道地寻来了针线娘子为自己量体裁衣,又让姚家姐姐帮自己开了耳洞,带自己挑选头面等等。
自己稍稍的扭捏之后,便也坦然接受了下来。
而他也果然更是欢喜,待自己也从亲近变成了亲昵,才刚临行前更特意留下了许诺——只等他能开府别居,就会拣选自己入长子府充任女官。
那时候,自己就该能和他朝夕相处了罢,可就比宝钗她们还要近水楼台了.......
情窦初开的少女两腮悄染红霞,羞抚着耳畔他亲自穿戴的翠玉耳坠,悄悄弯了弯唇角。
三女思绪微微间,轿子又行了半日,转进了一条平阔的长街,再经过东边熟悉的兽头大门与大石狮子,往西便到得了与南京城中形制几无二致,却更光鲜亮丽的“敕造荣国府”前。
此刻西角门早已洞开,街边仆役贴墙伏地,一个穿绸袍,着缎靴,头戴六合巾的富态老者正领着一大帮管事乌泱泱于门前列队,却并不敢十分上前。
只远远地或打千,或跪地地行礼不住,口内齐呼“姑太太金安”、“表小姐淑安”。
哇,外祖母家的规矩果然好大呀。
黛玉忙悄悄垂下了窗帘,轻咬着唇儿地来瞧自家娘亲。
贾敏笑着抚了抚她的脸蛋,施施然地清声开了口:
“赖伯伯莫要多礼,诸位也请起罢。
今儿有劳诸位久候了,且等我见过了母兄,到时自有赏赐发下,还请赖伯伯稍稍费心。”
“奴才谨尊姑太太的话。”
赖大忙领人再拜而退,人人面上带笑,等两乘软轿便过了角门,才各自忙乱着散了。
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
前头,贾府十来个有头有脸的管家媳妇们,忙领着婆子们转出门,满脸堆笑地上来迎接——这儿还是二门外,如此可算是大礼了。
后面林府的几个管家媳妇和春梨、雪雁等丫鬟也已都下了小轿,其中多是贾敏带去的陪房,也都算不上陌生,有的甚至还是亲戚。
大家匆匆见过,便有五六个衣帽周全的年轻小厮低头上来,复又抬起两乘软轿。
众女仆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