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这份兴奋,却在日后那漫长的岁月中,被渐渐消磨殆尽。
他渐渐明白,父皇此举,不过是将他立于明处,当做一个靶子,让他与他那两位骁勇善战,野心勃勃的弟弟各自带派自己一派的人,相互争斗,相互牵制。
这,便如同一场惨烈的“养蛊”。
最终,活下来的官员,是最强的也是留给老四用的。
而那些在争斗之中,被淘汰,被倾轧的朝中官员,无论是谁的人,于父皇眼中,皆不过是些......可以随时舍弃的愚蠢之辈。
而父皇真正属意的,自始至终,都只有他那位......神仙般的四弟。
他们,皆是同胞兄弟啊!
他朱高炽,一边要为父皇,处理那浩如烟海的国事,安抚那波诡云谲的朝堂。
一边,又要日夜揣摩父皇的圣意,还要时时提防,刻刻防备,以防被那两个弟弟,抓住任何把柄,群起而攻之。
如今,他那位神仙四弟归来,他又需得......再分出一份心神,去想方设法地,讨好这位,性子比万载玄冰还要冷上三分的......未来君主。
一心四用,他只觉......心力憔悴。
他心中,不是没有过抱怨。
然,每当他心生怨怼,脑海之中,便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四弟朱高煌那张俊逸绝伦,却又冰冷淡漠的脸庞,以及......他那神鬼莫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仙家手段。
天生的帝王苗子。
那张至高无上的宝座,本就是冰冷的。
想要坐稳它,便需得......比那宝座,更加的冰冷。
从这一点上来说,他朱高炽,确实......不如老四。
他不由得苦笑一声,笑得有些凄凉。
或许......换作是他,他也会选择,让老四,来当这个皇帝。
只是......他终究还是有些不甘,也许是他贱,明知不可为而去做。
做了这么多年太子,说对那皇位,没有一丝一毫的念想,那也是......自欺欺人。
然,古往今来,又有多少太子,是能安安稳稳,活到登基之日?
比皇宫更危险的,是东宫!
比皇帝更难当的,是太子!
正当他心中百感交集之际。
一名暗卫,再次悄然现身,单膝跪地,沉声道:“启禀殿下,鸡鸣寺,广孝禅师,遣人传来口信,邀您......过寺一叙。”
太子朱高炽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姚广孝?
那个老和尚,请自己过去做甚?
他可不记得,自己与这位被父皇倚重,素有“黑衣宰相”之称的妖僧,有何深厚的交情。
说实话,对于此人,他心中,向来是存有几分忌惮。
这是一个......无风,也要掀起三尺浪的人物。
其心思之深沉,手段之诡秘,让人......完全看不透。
如今,四弟刚刚归京,朝局正值微妙之时。
他姚广孝,却突然邀自己过寺,其背后,究竟是何用意?是单纯的叙旧?还是......另有所图?
他思忖良久,终是决定,前去赴约。
无论那老狐狸,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他去亲眼看一看,便知分晓。
他对着暗处,沉声吩咐:“备车,另外,将本宫将赴鸡鸣寺之事,即刻......上报于父皇与明王殿下。”
他顿一顿,又补充道:“算了,我四弟那边......便不必送了,此等小事,无需去叨扰他清修,免得......倒让他,瞧不起我这个做兄长的。”
他心中清楚,他那位四弟,最是厌恶旁人以俗事相扰。
他此举,与其说是怕被瞧不起,倒不如说,也是怕......惹他厌烦。
......
朱棣看着手中,那由东宫仆人,刚刚呈上来的,关于太子朱高炽动向的密报,嘴角,不由得,轻轻扬起一个莫测的弧度。
老大此举,倒还算......有几分分寸。
然,一想到他此番前去,所要会见之人,他眼中那丝浅淡的笑意,便又迅速敛去,转为一片......深邃与凝重。
姚广孝。
他这个......相识于微末,相助与靖难,相知于朝堂的......老朋友啊。
第67章 朱高炽:有逆贼想害我!
朱棣伸出手指,于面前的紫檀木龙案之上,轻轻叩击着,许久之后,方才对着空无一人的殿内,淡淡开口。
“来人。”
一道身着玄色劲装,头戴恶鬼面具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
那人只是静静地站着,身形笔挺如枪,并未如寻常大内侍卫那般,下跪行礼。
他,乃是修罗卫。
只跪明王朱高煌。
朱棣对此,却也并无半分不悦。
甚至,他心中,反倒是有些欣慰。
他这个神仙儿子,在培养手下忠心这一块,当真是无师自通,青出于蓝。
这,亦是帝王心术的一种。
不愧是他的种。
“你,赶在太子之前,去一趟鸡鸣寺,替朕,给广孝禅师,传个话。”
朱棣声音平淡,顿一顿,似是在斟酌言辞,随即,方才用一种带着几分感慨,几分追忆,却又......不容置喙的语气,缓缓道:
“便与他说,他于微末,助朕良多,劳苦功高,朕,心中有数,然,如今天下大定,四海升平,亦是时候......该回他那寺中,好生歇息歇息。”
“如今,乃是我朱家之家事,便不劳他这方外之人,再费心插手,待日后,尘埃落定,朕,自会再将他,风风光光地请回,辅佐下一任君主,成就一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伟业,于青史之上,留下一段‘君臣相得’的千古佳话。”
“你就告诉他,朕......舍不得他这个老朋友,朕还想......在明年,能再与他,于这京城之中,对弈品茗。”
这番话,看似温情脉脉,满是故旧之谊。
然,其中所蕴含的警告与......杀机,相信,以姚广孝的智慧,定然能听得明明白白。
对于姚广孝这个天生“反骨”的老和尚,朱棣心中,向来是既倚重,又忌惮。
当年,他尚是燕王,太子朱标未薨,老四朱高煌亦未出生。
他姚广孝,与自己初次见面,便敢放言,要送自己一顶“白帽子”,助自己......君临天下。
从那一刻起,朱棣便知晓,此人,乃是一个唯恐天下不乱,无风,也要掀起九尺浪的绝代枭雄。
他一生所求,便是要向所有人,证明他姚广孝的才能。
本来,一切,皆在他的谋划之中。
然,直到......老四的出生,一切,便都变了。
那本该是一场,需得历经无数阴谋阳谋,血腥厮杀,方能取得最终胜利的“靖难”之役,竟因老四那神鬼莫测的通天手段,而变得......那般轻易。
这,便让他这位老朋友,一身屠龙之术,再无......用武之地。
他怕,他怕他这位老舍不得一身才华就此埋没,贼心不死,如今,竟又想......将主意,打到老大朱高炽的身上。
朱棣缓缓起身,来到墙边,抬头,望着墙上悬挂着的那副,太祖高皇帝的画像。
他嘴唇微动,喃喃自语。
“爹,你说,儿臣为了老四......是否应该,再心冷一些,再......狠一些?”
......
一顶毫不起眼的青呢小轿,在数名便衣护卫的簇拥之下,悄然自东宫而出,一路,径直往鸡鸣寺的方向行去。
他可以将他的行踪告诉给他的父亲,但他不能把把柄留给他两个兄弟。
轿中,太子朱高炽,正自闭目养神。
然,他那微微蹙起的眉头,以及那置于膝上,不时轻叩的指节,皆无声地,昭示着他此刻,并不平静的内心。
他在想如今,四弟朱高煌重新归来,朝局正值最为敏感,最为微妙之时刻。
他姚广孝,却突然于此时,邀自己过寺一叙。
其背后,究竟是何用意?
是单纯的聊天,还是......又是父皇的一次试探?
又或是他姚广孝自己,又生出什么旁的心思?
他是家中的长子,也是知道这个老和尚的厉害,同时也理解,老四出生后,他一身才能不能全施展的痛苦。
朱高炽心中,思绪万千,却始终,难以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不知过多久,轿子,缓缓停下。
“殿下,鸡鸣寺,到了。”
轿外,传来护卫统领低沉的声音。
朱高炽睁开双眼,那双素来温厚的眸子之中,已然恢复一片清明与沉静。
他整理一番衣冠,在护卫的帮助下缓步下轿。
入目所及,乃是一座掩映于山林之间的古刹。
青灯古佛,禅唱声声,于这更添几分幽静。
与山下那前些日被血腥与杀伐之气所笼罩的应天府,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名知客僧,早已于寺门之前,恭候多时。
见太子驾临,连忙上前,躬身行礼。
“贫僧,参见太子殿下,国师,已于后山禅院,备下香茗,恭候殿下多时。”
朱高炽微微颔首,便在那知客僧的引领之下,一路穿过数重殿宇,来到后山一处极为雅致的禅院之中。
院内,一袭黑色僧袍,须发皆白的姚广孝,正亲自坐于一方石案之前,手持一把紫砂小壶,悠然自得地,烹煮着香茗。
他见朱高炽到来,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起身,微微一揖。
“贫僧,见过太子殿下。”
“国师,不必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