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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郎滩社学。
今日讲堂中的学生,比平时多了将近一倍。那是因为苏家的蒙童们全都来上学了……
其实依着春哥儿,应该是等自己站稳了脚跟,再让族中子弟回来上学不迟。
但族中长辈已经按捺不住了,第一时间就关了族学,命子弟抢回本属于他们的地盘,也让程家人尝尝上不了学的滋味!
于是这天得到指令的苏家子弟,早早就扛着课桌椅,冲进了久违的社学。要不是苏满拦着,他们能把程家子弟的桌椅,全都扔到外头去……
结果等原先的学生来上学时,直接懵在当场了。只见平日里宽敞的讲堂里,被桌椅塞得满满当当,想回自己的位子都费劲。
他们一时搞不清状况,又见新来的先生冷着一张脸,一副很不好相与的样子,只好先坐下上课,但一上午都是懵懵的。
程家子弟更是人心惶惶,怎么会换了个苏家的人当先生?这日子还有法过吗?
课上了一半,讲堂忽然一阵骚动。程家子弟纷纷望向窗外,便见程老先生红着一张脸立在那里,身上杀气隐现。
“先生来了,我们有救了……”程家子弟仿佛见了救星,就差奔走相告了。
苏满正在给前排低年级的学生讲《千字文》,听到后排高年级的骚动,抬头刚要呵斥,却看见了那张快要中暑的老红脸。
他不禁暗道,该来的总会来的……
“先自修吧。”苏满吩咐学生一声,深吸口气,神态从容地出来与程秀才相见。
“晚生拜见老前辈。”春哥儿恭敬作揖。
“真是后生可畏啊。”程秀才却半点好脸不给他,哼一声道:“竟能瞒得这么死!老夫居然一直不知道,原来接我班的是苏大成的孙子!”
“晚生也是刚刚才知道此事,正打算放学后去拜会前辈呢。”春哥儿却不为所动,依然淡淡道:“谁承想前辈却自己先来了,实在失礼,万望海涵。”
“你失礼的地方多了!”程秀才憋不住怨气,拐棍把地面杵得尘土飞扬。“大夏天的,让我个快六十的老头子,在村口等了你半天!”
“是吗?”春哥儿吃惊道:“哪有前辈迎候晚辈的道理,我以为你老会在家里,等着晚辈去拜会呢。”
“我哪知道来的是个晚辈?!”程秀才闷声道。说完又咳嗽一声,懒得跟他废话道:
“你教社学不合适,还是主动请辞吧。”
明显是欺他年轻,想把他唬住。
可春哥儿胸有傲气三千丈!对方既然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也就不客气了。遂正色道:
“所谓‘志不强者智不达,言不信者行不果’,我既然答应了当这个老师,就一定会排除万难当下去,而且一定会把它当好!”
顿一下,他又绵里藏针道:“前辈放心,我不会像以前一样有门户之见的。只要来上学的,就都是我的学生,没有别的身份。”
“哼哼,说的好听。”程秀才被戳中了软肋,气焰为之一滞。这些年他最被人诟病的一点,就是只教程家,不教苏家的子弟。
而且他也不能说,是因为担心苏满的水平不行。堂堂县试第三,教个蒙学还是绰绰有余的。
最后程秀才只能拿春哥儿的年龄说事。“老夫是担心你太年轻了。老师老师,老成持重方能为师。你毛都没长齐,如何镇得住那帮小子?”
“前辈多虑了。且不说甘罗十二为相,霍去病十八封侯,年龄从来不是问题。况且学有学规,我只要严格执行,自有规矩约束学生。”
“好好,没想到你还伶牙俐齿。”程秀才点点头,冷笑道:“那老夫就拭目以待。”
说完便坐上滑竿离去了。
苏满摇摇头,回到讲堂沉声道:“继续上课。”
“是……”程家子弟难免失望,还以为老先生要把他撵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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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咱就这么走了?”程承诚跟在滑竿旁问道。
“他怎么说也是上头正式任命的塾师,第一天就把他撵走,也太目中无人了。”程秀才靠坐在椅背上,缓缓道:“无理取闹,非君子所为……所以得理才能不饶人。”
“是。”程承诚点点头,又提议道:“要不先让孩子们别去上学了?”
“绝对不能退学!”这会儿程秀才也冷静下来,沉声道:“都退学了,社学不就成苏家的了吗?”
“是,咱们不能犯苏家当初那种蠢。”程承诚恍然,又苦恼道:“可是要让那小子站稳了脚跟,咱们程家的孩子,往后可有苦头吃了,还怎么好好学习考书院?”
“站稳脚跟,哪那么容易?”程秀才冷笑一声道:“当年我也不是不要苏家的孩子。但两家势成水火,孩子也是如此,根本就尿不到一壶里。怎么在一个讲堂上课?所以只能分开。”
“现在他又把两族的孩子搅和到一起,就等着看好戏吧,闹大了我自然会把他撵走……”程秀才说完痛苦地闭上眼。
“咋了爹,眩晕症又犯了?”程承诚赶紧关切问道。
“不,我好像中暑了。”程秀才头晕脑涨,烦闷欲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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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秀才不愧是老教育工作者,看得还是准。
苏家的孩子们憋屈了这么些年,现在终于当上还乡团,肯定可劲儿嘲讽程家子弟。
程家孩子懵逼了两天之后,也恢复了常态,不甘示弱地针锋相对起来。
很快,学堂中便也如整个二郎滩那样,两大阵营针锋相对,泾渭分明。一点小摩擦就会引起斗殴,继而迅速演变成群架。
而且双方每次下手很重,唯恐输了回家挨揍……
苏满才上班五天,社学里就打破了两个头,掉了五颗牙,鼻青脸肿更是不计其数。家长每天都堵着门骂,嫌他没给看好孩子!
没错,家长们之所以把孩子往社学送,一是因为不花钱,二是找个免费看孩子的地方。至于能学着什么东西,还真不是很在意……
ps.谢谢大家的支持,今天还四更哈!但还没检查到后两章,所以稍候哈……
第91章 恰同学年少
六月十五,第四次月课结束,下斋学子们迎来了半天的旬休假。
马斋长照例请全班同学吃饭,而且今天的菜肴明明更上档次,大家却没吃出什么滋味来……
因为那空着的两个位子提醒着他们,明天不知又有谁会告别这个集体。
那些成绩已经到临界点的同窗,自然成了重点关爱对象,大家频频与他们举杯碰杯,还说了许多感伤的话。
“格老子滴,我还有半分的空间呢,为什么也跟老子碰杯?”李奇宇郁闷地飙了句方言。
“你这次再得半分,就彻底没犯错空间了。”苏淡淡淡道:“你相信自己剩下的六回考试,全都能得一分?”
“不信……”李奇宇登时垮下脸来,转头抱住苏录的肩膀道:“义父救我!”
“起开。”苏录把他拨拉到一边,无奈道:“该教的不该教的我都教你了,你叫爷爷也没用了。”
“奇宇不用慌,这次的题目《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比上回简单多了。你只要能保持平时的水准,这次稳拿一分。”林之鸿安慰他道。
“承林兄吉言,听你这么说,我心里好受多了。”李奇宇笑道。
“那我呢?”程万范指着自己的龅牙问道。
“你的话问题也不大。”林之鸿笑道:“你这一个月进步不小,不出意外也能拿个一分。”
“都是大哥的功劳,他每天都教我好多东西。”程万范端起竹筒,向苏录敬酒道:
“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大哥……”
“明天考个一分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苏录和他碰一下杯。上一个他重点关照的已经退学了,这个再步其后尘的话,他都要受不了了。
“小弟已经尽力了,结果只能听天由命。”程万范苦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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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饭吃得愁云惨淡,浪费了马斋长的一片盛情。幸亏今天又赶上酬宾大放送,不然这顿饭请得就太亏了……
从餐馆出来,马斋长见大家情绪还是不高,便提议道:“我看码头上有卖西瓜的,不如我们买几个到河边吃瓜消暑,还可以戏水耍乐。”
“好好!”众人轰然应声。这回说什么不让马斋长掏钱,十七个人凑了百文,到运瓜的船上挑了十个带叶沾土,清脆欲滴的大西瓜。
众同窗便手捧头顶着大西瓜,沿河往上游寻了一处有树荫遮蔽的河滩。
“不走了,就这了。”马斋长用他祖传的勘察之术观望一番道:“此地水势甚缓,水下没有暗涌,可以放心游泳。”
“好嘞!”同窗们便将西瓜扑通扑通丢进冰凉的河水中。又三下五除二脱掉衣冠,也下饺子似的跳入河里。
也有那不好意思脱衣服的,比如程万舟。但这种时候,越是扭捏,就越容易成为被作弄的对象。他被同窗们七手八脚按住,扒得全身上下只剩条犊鼻裈,拎着手脚喊着号子扔进了河里……
“救命啊救命啊,我不会水啊!”程万舟惊呼挣扎,害怕极了。
直到被苏录扶着站住,才发现水面刚刚到自己胸口……
他这才不好意思道:“我以为水很深呢。”
“哈哈哈!”同窗们放声大笑,郁郁之气终于一扫而空。
众人便开始尽情戏水,有的打起了水仗,双手拍打着水面溅起层层浪花;有的悠闲仰躺在河面上,随水流轻轻游荡。还有比赛憋气的,一个个扎进水里,好半天才冒出头来,引得众人齐声喝彩。
河面上满是欢声笑语,混着蝉鸣与哗哗的水流声,将一个月来积攒的疲惫,全都顺着河水冲向了远方……
戏水累了,众同窗便肘击头槌,徒手开瓜,然后一人一半,分而啖之。
西瓜独有的清香瞬间弥漫开来,赤条条的学子们捧着红瓤黑子的西瓜大快朵颐。这一刻什么斯文规矩都抛到脑后,汁水顺着下巴流到胸前,也没人在意。
同窗们一边戏水吃瓜,一边高谈阔论,指点江山,让苏录恍惚想起老人家那首词——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粪土当年万户侯!
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斋长,这次活动组织的好!我看以后别光吃饭了,也可以爬山远足,登高望远嘛。”乔枫用吃净的瓜皮打个水漂,高声建议道。
他颇有运动天赋,跟马斋长一起竞速游了二里,依然面不红,气不粗。
这提议引来不少同学的附和,尤其是程万舟,至少远足不会被扒衣服扔河里。
“我当然想过,但前段时间不是闹都掌蛮吗?”马斋长躺在热乎乎的大石头上晾干,懒洋洋翻个面道:“我爷爷都不让我离开镇上,更别说进山了。”
“是,我老子也让我注意安全,都逼着我住在书院了。”同学们也纷纷附和。
苏录心中一动,问道:“那现在呢?”
“应该没事了吧。”马斋长道:“前阵子听我爷爷提过一嘴,好像那伙都掌蛮已经落网了,供述说他们不是主动出山作案的。”
“啊,难道有人雇的他们不成?”众同窗来了兴致。
“好像还真是。”林之鸿已经穿戴整齐,他父亲是泸州卫的镇抚,虽然没马千户那么有实力,但消息灵通得很。
“上回我回家,蔺城都戒严了。不过听我爹说是宣抚司内斗,跟咱们汉人关系不大。”
“这样啊……”众同窗听说是罗罗人内部的事情,就没什么大兴趣了。大家虽然同在永宁,但并不生活在同一个世界。
“讲讲,讲讲。”苏录却格外感兴趣。
‘苏兄’想知道的事情,林之鸿自然要知无不言,便略一组织语言道:“这事儿得从八年前说起,当时上任永宁宣抚使奢继业早逝,他的妻妾为了争夺宣抚使之位,闹得不可开交,我当时虽小,却也有些印象。”
顿一下他又贴心地补充点背景知识道:“苏兄可能有所不知,罗罗人跟咱们不一样,他们不光可以父死子继,而且母亲可以接儿子的班,妻子可以接丈夫的班,甚至儿媳妇都能接公公的班,当然女儿更没问题了。”
“我知道,当年的奢香夫人嘛!”李奇宇笑道:“还有现在的永宁宣抚使奢赛花,不就是上任宣抚使的正妻吗?”
“没错。”林之鸿点头道:“不过虽说直系亲属都可以接班,但还是有区别的,通常儿子优先于女儿,而妻子和母亲只会在下一代未成年时,才暂掌土司之位。”
说罢他回归正题道:“而当时奢继业死后,留下了一妻一妾,正妻就是奢赛花,妾室叫奢紫英。奢赛花只有一个五岁的女儿,叫奢云珞。奢紫英却有个三岁的儿子叫奢云明。”
苏录不禁暗赞,学霸就是学霸,讲起故事来也是有条有理,细节清晰。
“奢赛花和奢紫英就为了宣抚使之位争开了。两个人比条件,奢赛花是正妻,先下一城;但奢紫英有儿子,扳回一局。不过奢赛花的女儿要大两岁,最后奢赛花险胜。”
“据说当时支持奢紫英的也大有人在。那些人逼奢赛花答应了,等到奢云明成年之后,就要把位子传给他,这才不再反对她接位。”林之鸿讥讽一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