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郎 第70节

  “……”张先生是至诚君子,不能睁着眼说瞎话,只能摇头道:“人的天分参差不齐,像苏录那样的才华万中无一。”

  “那你再留他们几个月还有什么意义?”朱山长摊手道:“多学几个月八股文,除了浪费时间钱财,对他们能有什么帮助?”

  张先生哑口无言。

  “再说,我给的标准已经很宽松了。三十名左右就可以拿一分;五十名左右就可以拿半分。还有整整两分的容错空间!这种情况下还能三次月课就被淘汰,这些学生是什么水平还用多说么?你指望他们能考上秀才吗?”朱琉加重语气道。

  张先生愈发无话可说。

  “所以留下他们只是骗钱而已,你希望书院骗钱吗?”朱琉看着张先生。

  张先生摇摇头。

  “那早晚都要送走他们的,长痛不如短痛,赶紧回去找个工作,还能早点给家里挣钱!”朱琉又把他的理论,条理清晰地摆了一遍。

  “可是山长考虑过没有?”张先生这时才缓缓道:“那几个孩子明明没犯任何错,反而比许多同窗还要用功。却刚入学四个月就要被退学,这让他们怎么看待自己?回去后,身边人又怎么看待他们?”

  张先生深吸口气道:“他们明明是非常优秀的孩子,却要陷入自我否定,还要被周围远不如他们的人嘲笑。这不公平啊,山长!”

  这番话却是朱琉没想到的,他抱着胳膊寻思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缓缓道:

  “当初你想让我破格给苏录提分时,我就说过,规矩就是规矩,坏了就再也没规矩了。”

  张砚秋见他油盐不进,终于绷不住拍案喝道:“你那个劳什子‘升斋等第法’,简直毫无人性!”

  山长却也不恼,只淡淡道:“你说得对。但科场从来就是个没人性的地方,这里只以成败论英雄。只有强者才有资格继续向前!所以我是来培养强者的,不是来给弱者当奶妈子的。”

  “就算是给弱者当奶妈子,也不是你这种小仁小义!全力培养个进士出来,功德比你照顾一百个学生都强!不说别的,登科后请朝廷疏凿一下赤水河,恢复了航运,父老乡亲都能跟着沾光!”

  “……”辩论这块,张先生显然不是朱琉的对手。而且朱琉说的也是事实。

  见张砚秋不说话了,朱琉丢一根蒌叶卷给他,自己也拿一根缓缓咀嚼起来,他来太平镇半年多,也学上嚼这玩意儿提神解闷了。

  两人对着嚼了会儿蒌叶卷。气氛便缓和下来,朱琉这才缓缓道:

  “凡事总是有利有弊,我们只能权衡取舍。你也该看到‘升斋等

  “确实。”张砚秋不得不承认。“这种残酷的淘汰制,让学生始终充满了紧迫感,只能不断向前,一刻也不敢松懈。”

  “还是会松懈的。”朱琉缓缓摇头道:“知道为什么这次出题偏难吗?就是因为我发现,经过四个月的适应,学生们那根弦开始松了。既然随便考考也能拿一分,自然觉得月课也没那么可怕了。”

  “所以我才要上点难度,震慑他们一下。”朱琉接着道:“同样道理,留下那几个孩子,会让升斋等第法的威慑全无,使更多的孩子松懈下来!相反,送走他们,会让所有的孩子彻底不敢松懈。”

  说着他一摆手道:“去吧,公平是无情的,你不能既要公平又要人情。”

  张先生最后也没能说服山长……

  ~~

  这时,上课的云板声把张先生唤回神来。

  他吐出长长一口浊气,步履沉重地进了讲堂。

  “肃立。”马斋长高喝一声,率领全班学生向张先生行礼。

  张先生看了看那两个学生,轻声道:“你们都是我的好学生。要一直以自己为荣,记住了吗?”

  “是,先生。”程万堂二人终于绷不住落下泪来。

  “好好上完今天的课再说吧。”张先生也红了眼圈。

  ~~

  整整一天,学堂中都充满挥之不去的离愁别绪。

  放学时,马斋长代表全体同学,给两位要离开的同学送了纪念册。

  其实就是两本空白的书院作业册,但所有人都写上了临别寄语。

  苏录本来想写个什么‘山水有程,步履不停;凡所经历,皆为序章。’之类的勉励。但落笔时,还是改成了两句简单的祝福。:

  ‘平安常伴,喜乐随心。’

  ‘四时顺遂,岁月长安。’

  这年月,除了读书这条路之外,他们这些山里孩子哪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离开书院,人生已经一眼望到头了……

  最后,大伙将两位前同窗依依不舍送出山门。抱头痛哭一场后,两人便一步三回头地,永远离开了这座美丽而残酷的书院。

第87章 程秀才的哀羞

  夕阳西下,苏录五人走在每天放学的路上。

  但对程万堂来说,今天是他的最后一回了。以后虽然还是会无数次走这条路,但都不会叫上学放学了。

  所有人的心情都不好,一路上前所未有的沉默。

  还是程万堂开口对苏录道:“哥,多谢你这一个月的指导,我感觉进步比过去一年都大。”

  “是啊哥,”程万范也附和道:“我们的水平都提高了好多。”

  “只可惜时间太短……”程万舟眼睛肿得像桃子。

  苏录叹气道:“惭愧,还是没让万堂留下来……”

  “哥别这么说,我真的万分感激。没有你指导,这次考试这么难,这半分我绝对拿不到。”程万堂摇摇头道:

  “现在我只恨当初为什么那么傻,非要跟你作对。若是从一开始就跟苏淡他们一样,能得到哥的指点,我何至于此?至少现在绝对不到退学的时候。”

  他仰天长叹道:“唉,真是自作自受……”

  “不要自责了,不念书天塌不下来。我二哥也没念过书,一样能当上酒坊的二掌作。”苏录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他两句道:“咱们都在二郎滩,以后还可以常常见面,继续做兄弟嘛。”

  “哥不嫌弃我吗?”程万堂轻声道。

  “这话说的!有这么个重情重义,勤奋好学的兄弟,我珍惜还来不及呢!”苏录使劲揽着他的肩膀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哥,我们就是一辈子的兄弟!”

  “哎,哥。”程万堂重重点头,这会儿却红了眼圈,连着叫了好几声。

  “哎!”苏录也重重应了好几声。

  苏淡和程万范、程万舟也深受感染,凑过来一起揽着肩膀,高唱起那首歌颂兄弟之情的千古绝唱: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

  快到二郎滩时,一股强大的惯性,让五人下意识分开了。

  “唉,咱们两族的矛盾……”程万堂叹了口气。让族人看到他们这样勾肩搭背会生气的。

  “宗族矛盾什么的,就由我们这一代化解吧!”苏录却昂然道:“大明有亿万百姓,生在二郎滩的才几人?走出这片大山,到了泸州,我们就是最亲的老乡亲;出了四川,我们就是抱团闯天下的铁杆乡党!”

  “哥说得对。”苏淡的观念,也早被苏录扭转过来了。重重点头道:“我们要一起努力冲出大山,抱团闯世界,而不是在山沟沟里窝里斗!”

  “说得太好了!我就是这么想的!”程万舟激动地跺脚脚道:“乡里乡亲的整天打打杀杀干什么,大家一起和和美美过日子多好啊!”

  “是,内斗没有任何意义。”程万范也深以为然。“只会让两族的矛盾越来越深,大家都不好过。”

  “还真是。”程万堂同样赞同道:“哥说得对,世界那么大,在小山窝子里斗来斗去,就不如大家一起闯天下!”

  毕竟都在书院里长了见识,学了圣人之言,自然不会像原先那样狭隘了。

  这就是读书的意义啊。

  “等我们这一代人掌握了话语权,就把恩怨掀篇。”苏录沉声道。

  “好,听哥的!”三万和苏淡重重点头。

  苏录又对程万堂道:“你回去看看家里怎么安排,要是不顺心就说,我们一起再想办法。”

  “好的哥。”程万堂点点头,面露一丝苦笑。不顺心是一定的,因为八成就是进程记糟房了。他是真不想一辈子跟酒糟打交道……

  程万堂刚要说出自己的想法,忽然被程万舟捅了一下胳膊,抬头一看,就见他爷爷程秀才站在村口的刺桐树下。

  此时夕阳落山,红霞满天,刺桐树的花儿也开得红艳艳。但都比不了程秀才那张涨得通红的脸……

  看他这样子,似乎已经知道了结果。

  苏录心说秀才就是不一样,书院还专门提前通知。

  其实他想多了,这并不是秀才的特权,而是张先生的话触动了山长。

  于是朱琉派书院的先生,专程到那些孩子的家里拜访,一来退还学费。二来也解释清楚,孩子提前退学,并不是犯了错误。只是因为书院采用了新规,提前分流了不适合进学的学生,让孩子早点适应社会,给家里减轻负担。

  虽然还是很残酷,但至少让家长把怒火转移到了书院身上,不至于让孩子遭受无妄之灾。

  所以今天下午,就有先生来二郎滩,知会过程秀才了……

  但这番安排对程秀才来说却是反作用。只要一想到,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大孙子,居然四个月,就在学业上被判了死刑。他便五内俱焚,坐卧不安,索性来村口等着程万堂回来。

  要第一时间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搞得?!

  可他刚要开口,却看到那两个苏家的小子,跟万堂几个混在一起。只好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

  “爷爷。”程万堂惴惴地来到程秀才面前。

  “先生。”程万范和程万舟也老老实实行礼问安。

  苏录和苏淡自然一溜烟儿闪人回家了。

  没了外人,程秀才哼一声道:“怎么又跟苏家人搅在一起了?没完了是吧!”

  “先生为什么要说又?”程万范一愣。

  “咳咳,这不是重点。”程秀才自知失言,恼怒道:“记住以后跟他们划清界限!再让我看到一回,饶不了你们!”

  “先生,我们是同窗,一起上下学也有个照应。”程万舟身为程秀才昔日爱徒,自然肩负起表达异议的重任。

  “还敢顶嘴?!”程秀才却把脸一沉,吓得程万舟差点嘤嘤嘤。

  “先生息怒,那苏同学人很好的,他最近一直在指导我们制艺,我们都获益匪浅!”程万范忙顶上来道。

  他这话还不如不说,直接揭了程秀才的逆鳞,气得他拐棍儿猛戳地面,彷佛下一刻就要土遁而去道:“老夫不能指导你们吗?还要问他?!”

  “先生教得当然好了,但苏同学的指点总能切中要害,让我们茅塞顿开。”程万舟属于那种绵里藏针的性子,你把他捏哭了,他非得把你刺痛了不可。

  “经他指点过得同学们都进步了,我们却不进反退,只能也向他求教。”程万范也道:“结果这回名次全都提升了。”

  “我要是早点跟他学,也不至于到了现在这一步!”程万堂直接埋怨开爷爷了。

  “胡说八道,老夫一生浸淫八股,岂能不如一个小孩子?!”程秀才气不打一处来。

  “爷爷,你那套过时了!”程万堂也是话赶话,口不择言道。

  “你!”程秀才差点没背过气儿去,登时一阵天旋地转,直接站立不稳。程万舟和程万范赶紧扶住他。

  “先生息怒。”两人一个安慰程秀才。

  “算了,少说两句吧。”一个劝住程万堂。“把先生的病再气翻了就麻烦了。”

  “唉……”程万堂别过头去,不敢再吭声。

  他爷爷年轻的时候读书太狠,结果患了眩晕症,所以出门才必须坐滑竿儿。这些年调养得宜,已经很少发病了。谁知过年时去了趟庙会,回来时又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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