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郎 第6节

  安顿好苏泰,苏有才和苏录又转回桌边,继续教学。

  桌上堆着厚厚一摞习字册,那是苏有才带回家批改的。他略一番找,便抽出一本摊开——

  同样是粗糙泛黄的土纸,用土棉线穿过侧边,装成一册。

  苏录见纸上是一行行虽显幼稚,但远胜于他的毛笔字,好多字边上还有圈圈点点,那是苏有才批阅的痕迹。

  苏有才解释道:“圈是代表优秀,点是代表良好,总之都是好评。”

  苏录点点头,明白了何所谓‘可圈可点’。

  但老爹不是向他展示优秀作业的,而是那学生习字的内容,正是一篇《三字经》。

  “你既然学过《三字经》,为父就不从头教你了。”苏有才道:“且诵读一遍,有不会的地方,为父为你训诂反切。”

  “是。”苏录便捧起那本习字册,自然免不了又要被教导两句:

  “书须离身三寸,休令拳揉。正身体,对书册,详缓看字,仔细分明读之。”

  苏录赶紧按要求调整好姿势,这才小声捧读起来。还好,会简体字者,繁体字也能认个八九不离十,不至于沦为睁眼瞎。

  至于《三字经》的内容,相较他记忆中的那版,自然有些出入。主要是述史部分,以‘廿一史,全在兹’结尾,而不是‘古今史,全在兹’。

  其行文乃‘……辽与金,皆称帝。元灭金,绝宋世。尽中国,为夷狄。明朝兴,再开辟。’比他上辈子学的那版还少了一大截,背诵难度反而小了一些。

  盏茶功夫,苏录抬起头对父亲道:“《三字经》没问题了,可以教我《百家姓》了。”

  “……”苏有才愣了一下,方卷起本习字册,朝他脑袋敲去,骂骂咧咧道:“瓜娃子飞扬浮躁,脑壳欠捶!”

  “三戒村语淫言。”苏录忙提醒他道:“父亲要为人师表啊。”

  “我……你……”苏有才一时语塞,不禁失笑道:“老子这不叫为人师表,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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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莫非我儿是天才?

  苏有才一直觉得,自己没尽到当爹的义务,所以从来不摆当爹的架子,反而能和儿子们打成一片。

  “不过说归说,笑归笑。”他又正色道:“做学问可不能浮躁,得一个篱笆三个桩,扎扎实实打好基础才行。”

  “是。”苏录虚心受教,又解释道:“但儿子之前,不是已经背过《三字经》了吗?”

  “你不是只能背到‘经子通、读诸史’吗?”苏有才道。

  “儿子是有几句忘记了,看过之后就想起来了。”苏录便道。

  “那你背一遍我听听?”苏有才将信将疑。

  “是。”苏录便清清嗓子,从‘人之初’一口气背到了最后的‘勤有功,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

  苏有才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儿子记性这么好。就算这小子以前在族学背过《三字经》,那也都搁下好几年了。

  现在拿起来重新看一遍,就能流利地从头背到尾,说明这小子脑瓜子绝对好使……

  “父亲,这下可以了吗?”苏录又问道。

  苏有才这才回过神来,咳嗽一声道:“不光得背其文,你还得明其义,不然记之何用?”

  “意思不都在字面上么?”苏录奇怪道:“还能有人不明白吗?”

  “理儿是这个理儿……”苏有才闷声道。这《三字经》虽然只有一千多字,却是一部天文地理、古往今来,无所不包的‘小百科’。

  族学中很多蒙童能背得滚瓜烂熟,却受限于见识太少,大都是囫囵吞枣,不得尽明其意。这也是没办法的,大山里的孩子,没法跟泸州成都的比。

  “那为父考考你?”他不信苏录能掌握,《三字经》中所有的知识。

  “好。”苏录点头。

  “‘香九龄、能温席’是什么意思?”

  “东汉的黄香,九岁就知道给父亲暖被窝。”

  “‘匏土革,木石金。丝与竹,乃八音’呢?”

  “这是说古代的乐器,按材质可以分为上述八类。”

  “匏为何意,可以做什么乐器?”

  “是葫芦的意思,可以做笙和竽。”

  “……”苏有才又问了几个生僻的知识点,苏录都能准确作答。让他不禁刮目相看:“你小子知道的挺多啊。”

  “都是平日里耳濡目染,跟父亲学的。”苏录谦虚道。

  “哈哈……”苏有才刚要大笑,听到大儿子的鼾声,赶忙压住声音道:“唉,你小子好像是那块料,当初真不该把学业荒废了。”

  “是,儿子追悔莫及。但悔之无用,只能奋起直追。”苏录正色相求道:“还请父亲多教我一些。”

  “好吧,听你的。”苏有才只好改变了按部就班的教学计划,如苏录所愿,将习字册翻到了写有《百家姓》的一页。

  “这《百家姓》真没什么含义了,你只要认全上头的姓氏即可。”苏有才便吩咐道:“先读一遍,看看有没有不认识的字。”

  “是。”苏录便轻声诵读一遍百家姓,发现有五个字不认识。分别是:

  ‘甘钭厉戎’的钭;‘池乔阴鬱’的鬱;‘亓官司寇’的亓;‘仉督子车’的仉;‘墨哈谯笪’的笪。

  苏有才又惊得合不拢嘴了……之前苏录能把《三字经》念下来,他以为是背诵过的缘故。但这小子很明显没怎么接触过《百家姓》,全篇五百六十八个字里,却只有五个不认识,这个识字量也太恐怖了吧?

  他本来还有些犯困,这下睡意全无,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上下打量着苏录:“你不是大字不识一箩筐吗,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这个嘛……”苏录被看得直发毛,光想着全力用功了,没想到露破绽了。便讪讪笑道:“儿子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不用刻意学,也认识好多字。”

  “那当然啦!这就叫‘近朱者赤’嘛。”苏有才顿时得意起来,又奇怪问道:“那之前你咋还隐藏实力呢?难道是不想回去读书?”

  “是是是!”苏录点头不迭。有个爱脑补的爹真不错,都不用自己费心思找理由了。他便一脸悔恨道:“儿子之前不懂事,觉得在学堂太受拘束,还有一大堆功课……”

  “唉,谁都有不知好歹的时候,能转过弯来就好。”苏有才不禁惋惜,这孩子要是早几年开窍,说不定真能读出名堂来。

  他仍旧觉得儿子现在才发奋,已经太迟了。但还是那句话,诗书从来不负人,学了就比不学强。苏有才压住心中遗憾,提起笔来,在那五个生字边上,各写下三个小字:

  钭——天口切;鬱——纡物切;亓——渠之切;仉——诸兩切;笪——当麻切。

  “知道啥意思吗?”他问苏录。

  苏录摇摇头,一时看不出什么名堂。

  “这叫反切注音法。”苏有才便教授道:“就是将一个生字的读音切成两半,用两个常见字来为其注音。前一字与被切字的声同,后一字与被切字的韵和声调相同,拼合起来就是被切字的读音。”

  说着他苦笑一声道:“这法子说起来简单,其实复杂得很。很多蒙童学了好多年还稀里糊涂,搞不清三十六声、二百零六韵,该咋个切分,咋个组合……”

  “比方说这个‘天口切’,你知道合在一起怎么念吗?”苏有才并不指望苏录能给出正确答案,不然还要他这老师干什么?

  他打算用一个月时间,让苏录基本掌握反切注音法。当然,这很难……

  “钭,特偶钭。”却听苏录干脆利索道。

  “哈哈,不……”苏有才刚想下意识说‘不对’,反应过来才硬生生打住道:“不错。小子挺能蒙啊,那你再蒙一蒙第二个。”

  “鬱,衣乌鬱。”苏录恍然,原来这个天师画符一样的字,是‘郁’的繁体字。后世人们还常用这个字,来展现简体字的优越性……

  “有点意思,你再切切后两个。”苏有才的戏谑之色尽去。

  “亓,七一亓。仉,之昂仉。笪,德阿笪。”苏录依然流利作答。

  “你真的一下就会反切了?”苏有才的下巴,不知第几次掉在地上。他难以置信地打量着苏录道:“莫非你娃儿真是个天才?”

  “都是父亲教导有方。”苏录忙谦虚道。用汉语拼音取巧,也实在不值得骄傲。

  “哈哈,莫非老子也是个天才?”苏有才闻言大喜,说着又垮下脸道:“可是族学里那帮小子,为啥咋教都不会呢?难道他们也藏拙了?”

  “……”苏录没敢言语,生怕害族学中的堂兄弟们倒霉。

  ~~

  这下《百家姓》也没什么好讲的了。眼见时间还早,苏有才索性连《千字文》一起教了。

  他在‘日月盈昃’的昃边上,标注了‘杂色切’。在‘辰宿列张’的宿上,标注了‘息救切’。

  “子恶昃,西柚宿。”苏录老脸一红。拢共八个字,一个不认识,一个弄错了,自己这水平还真是贻笑大方。

  他便端正态度,依命接着念下去:“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结果一口气念到最后,只读错了‘易輶攸畏,属耳垣墙’的輶……

  苏有才整个人都麻了,有气无力道:“这个字音‘油’。”

  “父亲怎么不用反切了?”苏录奇怪问道。

  “你这个识字量还反个铲铲,切个锤子呦?那不是脱裤子放屁吗!”苏有才一阵没好气。教学生把自己给教自卑了,这他么上哪说理去?

  好在转念想到,这学生是自己的儿子,他又释然问道:“《千字文》是不是也不用讲了?”

  “还是得劳烦父亲讲解。”苏录赶紧实事求是道:“《千字文》不像《三字经》那么好懂,比方‘易輶攸畏,属耳垣墙’这句,我就不知是啥意思。”

  “好好。”苏有才高兴地连连点头,也不知道高兴个啥。便为儿子讲解道:“这两句话的意思是,换了轻便的车子要注意危险,说话要防止隔墙有耳……”

  “原来‘輶’是轻便的车子。”苏录恍然。

  接下来的时间,苏有才依着他的请求,又讲解了诸如‘凤鸣在竹,白驹食场。’‘丙舍旁启,甲帐对楹。’‘贻厥嘉猷,勉其祗植。’等诸多难句的意思。

  等苏录再无问题,苏有才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看一眼窗外的圆月,已经悄悄移到了中天。

  不知不觉深更半夜了……

  “今晚就到这吧。”苏有才结束授课道:“明天还得继续下地呢。”

  “是。”苏录虽然意犹未尽,也只能打住了。

  “给你十天时间,背过《百家姓》和《千字文》。”苏有才又布置作业道:“有没有信心?”

  “我试试看吧。”苏录谨慎道。

  “赶紧睡觉。”苏有才揉了揉苏录的脑袋。“早起背书,效果最佳。”

  “哎,我再看两眼就睡。”苏录应一声,屁股却没挪窝。

  苏有才不再管他,起身往床上一躺,熟练地抱住自己的‘竹夫人’,吟了一句‘我无红袖堪娱夜,正要青奴一味凉。’

  便会周公去了。

  苏录却又往瓷碗里添了块松明,拿过苏有才的砚台,学着父亲的样子磨了墨,提起包了浆的毫管,抄写起刚学的课文来。

第8章 秋哥儿不睡无用的觉

  圆月照亮了赤水河,二郎滩已是一片静谧,只有这一间吊脚楼还亮着灯。

  苏录坐在桌前,握着老爹的兼毫笔,在吃力地抄写《百家姓》。

  灯影摇曳,映出苏录那张便秘似的俊脸。他从来没想过,写字会是件这么困难的事儿……

  他遇到两个难题,一是只在小学上过几节书法课,还是上辈子的事儿,握笔姿势都快忘了。二是繁体字这玩意儿,他会念不会写,只能一笔一划地依葫芦画瓢。

  不过相信困难只是暂时的,不管是毛笔字还是繁体字,都是这年代读书人最基本的技能,他不信自己会掌握不了。

  毛笔字没啥好说的,菜就多练。至于繁体字……苏录记得简化汉字一共就两千两百多个,其中大部分还只是部首简化。比如‘訁’简化为‘讠’,‘釒’简化为‘钅’,‘糹’简化为‘纟’……

  所以真正需要牢记的也就千把字而已。反倒是多年的书写习惯一时难以克服,要时刻提醒自己,不能把字写成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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