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然心不在作诗上,我就不给你讲太多古体近体、律诗绝句,直接从平仄和押韵讲起。”他中气十足地对苏录道:“先说平仄……”
说着以手击节,析平仄之别道:“平声平直舒缓,仄声曲折劲急。平仄在诗词中相间对立,声调便可铿锵有力。所以,自南朝永明诗体起,每一诗句的平仄皆遵循严格规定。”
“在诗句中,可分成平平、仄仄和单平、单仄四个基本单位,名叫‘步’。作诗便是一个由‘音’组成‘步’,再由‘步’组成‘句’的过程。”
“每句开头的第一‘步’,一定是双音步。比方五言平起,第一句是‘平平仄仄平’;五言仄起,第一句便是‘仄仄仄平平’……”
“此外,平仄还要相对、相粘、相错。不作诗的话,你也没必要深究。拢共就那几种平仄,你硬背下来,写文就够用了……”苏有才颇为怨念地看苏录一眼,显然对他只学格律不学作诗很有意见。
“嗯嗯。”苏录乖巧地点点头,他知道老爹只是抱怨几句,不会教给自己任何‘无用’的东西。
“必熟记韵书中字之平仄,方无乖律之失。”苏有才这才打开那本《洪武正韵》道:
“韵分四声七十六条,其中上声、去声、入声为仄,剩下是平声。不管是作诗作对还是作骈文,都必须押韵,同样要用到韵书。”
他深情抚摸那本包了浆的《洪武正韵》道:“每次正经作诗,为父都要靠它择韵字、验韵部,校全篇、核声律。我儿以后也要随时带在身边。”
苏录看那《洪武正韵》中,平声二十二韵,分别为‘东支齐鱼模皆灰真寒删先,萧爻歌麻遮阳庚尤侵覃盐。’
另有上声、去声各二十二部,入声十部,共计一万两千两百四十六字。
他松了口气,笑道:“还好字数不多,那就费点工夫全背下来。”
听得苏有才直翻白眼,感觉有被伤到。不过他也知道,以苏录变态的记忆能力,确实可以说到做到……
唉,为何父不类子?夭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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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录就这样一面熟韵书、通平仄,练对仗、学炼字,苦练内功,一面偷偷揣摩‘独孤九剑’,全力备战四月十五的第二次月课。
学习之外,这期间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喜事儿。三月底,大伯大伯娘从合江回来,带回了小婶平安生产的喜讯。
而且还生了对龙凤胎,大一点的是姑娘,小一点的是男孩。
全家闻讯都很高兴,老爷子给小女娃取名叫喜宝儿。
小男孩取名叫苏润,小名冬哥儿……
这孩子是春天生的,按说叫冬哥儿不太恰当。但老爷子多严谨啊,他早就想好了……正常来讲,小叔去年冬月底成婚,可不就该今年冬天生孩子吗?
所以苏润出生的消息,暂时只有家里人知道,并没给族人们送喜蛋,一切都等冬天再公开。
到那时,叫冬哥儿就合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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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件事就是个坏消息了……
四月初四,苏录和苏淡像往常一样放学回家。第二天是旬休,两人正商量着,明天来一场愉快的特训,却突然发现今天的二郎滩有些令人窒息。
“怎么了这是?”苏录看见苏浪从他家出来,脸色很不好看,心里不禁咯噔一声。“我家出什么事了?”
“哥,你家里没事。”苏浪低声道:“是泸州传来不好的消息,今年的州试,咱们二郎滩一个都没过。”
除了苏满,还有两个程家的童生也应了州试……两族这次期望都很高,没想到却是这个结果,怪不得二郎滩一片死气沉沉。
“什么?”苏淡大吃一惊道:“连大哥都没过?他可是县试第三啊!”
“我也是听人说的,具体啥情况我哪知道啊?”苏浪叹口气,对苏录道:“哥你快进去吧,听说春哥儿还病倒了。”
“……”苏录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堂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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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里,各房族老再次齐聚,但上回是欢天喜地,这回却愁云惨淡。
老爷子箕坐在火塘边上,嘴里的蒌叶卷半天没嚼一口。大伯也像霜打的茄子,蔫儿在一旁。大伯娘更是躲在里屋,哭得一抽一抽的……
老族长出声安慰道:“别这样,春哥儿能进州试,已经是胜利了。咱族里以前还没人能过县试呢。”
“就是,当年程丕扬也是考了好几回,三十多才考上那个相公的。”老谱师苏大强也劝道:“春哥儿还不到二十,日子长着呢,着什么急呀?”
“是啊,考秀才又不是考举人,三年两试,机会多着呢。”酒坊掌作苏大吉也安慰道:
“再说下回,春哥儿就不用考县试了,可以直接从州试考起,多好。”
“唉,你们不用劝了,都回吧。”老爷子无奈地挥下手,狠狠嚼两下蒌叶卷道:“他妈劝不到点儿上去……老子顾得上操心那些吗?我现在就担心我大孙子怎么样了!”
“是啊。光听同窗传信说,他病倒在泸州,到底是什么病,病得多厉害,通通都不知道。”大伯也唉声叹气道:“我现在就担心我儿子,哪还管得了别的?”
也不怪他爷俩如此担心,以这年月的医疗卫生条件,生病就是闯鬼门关。何况苏满还是在他乡病倒……
“春哥儿只要平平安安的,我宁愿他一辈子考不上!”大伯娘也在里屋哭道。
情商洼地,发挥稳定。
“背时婆娘,怎么说话呢?哪有咒自己儿子的?!”大伯一听不乐意了,吼道:“闭上嘴巴,没人当你哑巴!”
ps.下章稍等片刻,还没检查完……
第67章 春哥儿不哭
泸州城踞长江沱江交汇处,依山傍水,钟灵毓秀,乃出川入蜀之门户,自古便商贸繁华、文教兴盛。
江岸条石城墙蜿蜒如带,高达五丈。凝光门城楼巍峨耸立,气派非凡。
城门外,馆驿嘴码头樯桅如林,棒棒们昼夜装卸盐酒山货,江风裹着号子与喧嚣,为古城注入无穷活力。
城内人烟比太平镇稠密百倍不止,宽阔的青石街上商铺鳞次栉比,客商行人摩肩接踵。
城南笔架山上,鹤山书院依山而建,飞檐隐于苍松间,独得清幽。
在笔架山脚下,有一排简陋的屋舍,是书院给来参加州试院试的肄业学子准备的,名唤‘待月草堂’。
四月初一州试前,草堂中曾聚集了两百多童生,热闹非凡。但这会儿放榜数日,院试又遥遥无期,学子们大都已返乡。这里又变得冷冷清清,老半天见不着个人影。
却有一阵阵微弱的咳嗽声,从最东头一间屋舍传来。
透过虚掩的屋门,能看到大通铺上躺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身上盖着太平书院的衣袍,正是苏家长孙春哥儿。
苏满此时双目无神,憔悴不堪,哪还有一点平日里的玉树临风?枯藤老树还差不多……
他弦绷得太紧,过年都没休息,身子早就不堪重负了,全靠那股一定要考中的心火支撑着。
结果州试放榜,居然没他的名字。这对苏满打击实在太大了,虽然知道州试很难,但他毕竟是县试第三啊!自认为发挥上佳,就算不能高中,也该低低地取了呀……
巨大的心理落差,瞬间浇灭了春哥儿那团心火,他一下就顶不住了。看榜回来便合衣放躺,当晚就病倒了。本来打算第二天返程,这下也走不了了。
他这人性子清冷嘴巴毒,没什么伙伴。当然主要还是因为交友要花钱,他囊中羞涩,又是高自尊,所以一直独来独往。
平时倒也无妨,但在异乡生病就麻烦了。他央同窗跟家里捎个信儿,又强撑着上街去抓了副药,求看门的老人家帮着煎了。
这几天他一直在喝药,却总是不见好……
此时春哥儿僵卧在空荡荡的大通铺上,一动不动看着屋顶残破的蜘蛛网,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只觉自己的生命,也如这蛛网般快走到尽头了……
那州试放榜的红纸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每个名字都像针似的扎进他心里,让他痛苦不堪……怎么上头就没有我?我七岁开蒙,寒窗十载,每天悬梁刺股,夜里抄书到鸡鸣,手心磨出的茧子比书院石阶上的青苔还厚,怎么就换不来一个榜上的名字?
这还只是州试啊……
他摸了摸身上盖着的书院旧衣裳,原先的黑色领口早就磨秃了,这是娘亲比着原先的样子给换上的。这会儿家里应该已经接到信了吧?爹娘怕是要急白了头,还有爷爷奶奶秋哥儿他们,肯定也担心坏了吧?
幸好金宝还小,不会为我担心。但她可能又忘了我这个没用的哥哥……
但也可能同乡到现在还没送信回去,山高路远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家里人也许还在等着自己高中的喜讯,准备像上次一样摆坝坝宴庆贺呢。
我却让他们吃不上席了……但也不好说,我要是病死了,还是可以吃的。
唉,要是考中了秀才,爹妈该多高兴,爷爷那口闷气也就出来了。
还可以在秋哥儿面前,狠狠地装上几把,把那小子震得五迷三道。
也能让老苏家在程家面前抬次头,说不定郎泉井都能要回来,那样苏记酒坊就不用倒闭了,族人们的生计也保住了。
可如今,全都成了空,都怨我这个罪人啊……
苏满痛心疾首,感觉大明都要因自己而毁灭了。
为了平复痛苦,他从包袱里摸出一小块芝麻酥,那是自己从合江来泸州前,娘给塞上的,他到现在还没舍得吃完。
春哥儿将那黑白分明的芝麻酥送到嘴里,咬下一小块来缓缓咀嚼,却只嚼出了两行热泪。
他终于忍不住泪崩,含着满嘴渣渣哭道:
“娘啊,俺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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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满正哭得伤心,忽然感觉面前一黑。
他的哭声戛然而止,缓缓转动眼珠子望了过去,只见自己的爹、二叔、小叔,还有夏哥儿、秋哥儿……四条大汉一条小汉挤在门口,目瞪口呆望着自己。
“是我太想家导致的幻觉吧……”苏满闭上了眼睛,果然都看不到了。
“是幻……”可等他重新睁开,却见眼前更黑了……那五条人影非但都在,还从门口进来,满脸关切地立在了大通铺前。
大伯伸出手,怜惜地摸了摸儿子的头,温声道:“春哥儿别哭,家里的亲人都来了……”
“累了,毁灭吧……”苏满把眼一闭,恨不得就这样过去。
却不知自己腮边还粘了圈黑芝麻,跟生了圈胡子似的。
虽然很可怜,但也好好笑……
好在爷儿几个都知道春哥面薄,全都强忍住了。他们毕竟是来探视的,不是来看笑话的,虽然好好笑,有点忍不住……
“春哥儿这孩子,在外头遭老罪了。”大伯却只知道心疼儿子,吩咐苏有才道:“快给瞧瞧,要不要紧了?”
苏有才便坐在榻边上,拿起只细细的胳膊,给他号起脉来。
自古儒医不分家,苏有才这种老书生一般都略通医术,当初苏录中暑,就是他给开的方子……
好吧,至少号个脉是没问题的。
苏有才三指轻按苏满腕间寸关尺,凝神片刻,缓缓收回手道:“脉气浮越无根,躁急欠稳,显是风寒郁于肌表。偶有滞涩,随咳乱跳,乃邪势正盛,幸好未入肺表,及时调养应无大碍。
“嗯嗯。”大伯松口气道:“谢天谢地。”
却听苏有才顿一下道:“此外脉来迟慢,起落皆轻,应是久亏于食、气血不继,说白了就是饿的。”
“这都能号出来?”众人五体投地。
“不是,我是听出来的。”苏有才话音未落,苏满又一阵咕咕作响。
春哥儿再度老脸通红,刚才那一口芝麻酥,竟勾起了腹中饥饿,不争气地一阵阵作响。
‘呜呜,我讨厌芝麻酥,再也不吃了……’
“知道饿了是好事啊!”大伯却高兴道:“这说明病快好了!”
说着看向众人道:“谁有吃的?”
苏泰便摸出了背的干粮。
“收起来吧,他身子弱,能消化得了高粱饼子?”小叔从肩上褡裢中,摸出一袋炒米,去门子那里求了热水,冲泡成米茶给春哥儿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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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苏有才没误诊,苏满确实是感冒了,几十人睡一间大通铺,有个头疼脑热就会串窝子。又叠加了劳累和打击,这才发展成了重感冒,病得以为自己要死了……
也不知是吃了药躺了这些天好转了,还是看到亲人高兴的,苏满这下终于能吃得进饭去了。喝了碗小叔泡的米茶,他感觉身上终于有点力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