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郎 第52节

  “是。”苏录便和钱怀仁坐在靠墙的一溜儿官帽椅上。

  钱副山长小声道:“没想到吧,贵为山长每天也要习作不辍,尔等后生岂能懈怠?”

  “是。”苏录忙肃然起敬。别的不说,书院的学风是真他娘的正,山长带头开卷……

  “别听老钱瞎说,我不是为了给你们做榜样。”朱琉苦笑一声道:“实在是举业未竞,无可奈何啊。”

  “是。”苏录听说山长在十九岁中举人后,就一直科场不顺,已经连续四次春闱落第了……

  “你别老是是是的,不用拘谨,这又不是在课堂上。”朱琉洒脱道:“找你来是谢谢你的。”

  苏录不解道:“学生什么都没做过啊。”

  “你做的那篇文章啊。”便听朱琉坦诚道:“在结构上对我颇有启发,今日作文感觉比往日,谋篇布局上严整了不少。”

  “是吗?”钱怀仁十分惊讶,文章做到他这个程度,已经老道到很难再寸进了,更不要说参加过四次会试的山长了。

  “是的,这就是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朱琉开心笑道:“苏同学以后写了文章,都要拿来给我看过才行。”

  “学生求之不得,只怕污了山长的眼。”苏录赶忙起身抱拳,有举人愿意帮他看文章,自然求之不得。

  “不要紧的,我权当白话文看了。”朱琉说话也不客气,又沉声道:

  “不过你得尽快提高文辞啊。尽管我们都很欣赏你的天分,但规矩就是规矩,文辞不达标,没法给你分的。”

  “是,学生明白。”苏录点点头,他非但不会怨怼,反而觉得开心。他从来所求,不过规规矩矩,哪怕是相对的规矩……

  “张先生已经教学生从属对入手,晚上学生还跟着家父学习声韵格律,来一点点提高文辞。”

  “张先生的法子是王道,可惜太慢。”朱琉却别有深意道:“照他的路数,一个月后你还得考零分,再一个月就得被扫地出门了。”

  “还请山长教我。”苏录感觉对方话里有话。

  “这套《文心雕龙》就是你的奖品。”朱琉却将个蓝缎面的书匣推到苏录面前道:

  “这书对提升文笔有不可替代的价值,务必页页研读,用心揣摩。”

  “是吗?”苏录闻言大喜。

  “是的。这是一套集文章学论述之大成的著作。”钱怀仁也点头道:“对各种文体的语音、语汇、语法、篇章……方方面面都有严密的论述。哪怕老夫,每每翻看还会有新的收获。”

  “你可以先精读《原道》、《宗经》、《明诗》三篇,掌握书中理论,然后以此研读经典,如探究杜诗的‘隐秀’之美,或八股的‘体要’规范,再试着将理论转化为创作能力。”山长最后嘱咐道。

  苏录诺诺应下,自是感激不尽,不过心中难免疑惑,这好像也是打基础的慢功夫,快能快到哪去?

  ~~

  这个疑问在晚上有了答案……

  当晚苏录做完所有功课,便拿出山长所赐的《文心雕龙》,准备拜读一番。

  他读书向来先浏览一遍,以了解大概。只见此书分两本上下篇,自己手中的上篇有二十五章,先是‘原道’等五篇总论,论述为文的根本。

  然后是文体论,共二十篇,其中‘明诗’、‘乐府’等十篇论有韵之文;‘史传’、‘诸子’等十篇论无韵之笔。系统论述了各种文体的性质、历史发展和写作要点。

  而且全书皆以骈文撰写,本身就是一件极优秀的文学作品。

  苏录刚按照山长的吩咐,翻到‘原道’一篇,准备细看时,却发现书中夹了一页纸。他本以为是书商放进去的,但还是好奇地展开一看,结果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

  只见那纸上打头写着六个字——‘秘籍阅后即焚!’

  后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曰:

  ‘为文诚需水磨之功,然应试之文,必有巧术,可立竿见影。文虽匠气,难成佳作,然脱于浅白,固可期也。以下明细,小子览之,唯勿外传。’

  苏录惊得合不拢嘴,那么严肃强硬的朱山长,居然用这种法子偷偷传自己制艺秘籍,还因为法子不够体面,让自己保密?

  世上果然都是活生生的普通人,只不过被装在了不同身份的外壳里,看上去不一样罢了……

  一旁的苏有才奇怪道:“秋哥儿,你的下巴要掉到桌子上了。”

  “哦。”苏录随手一托下巴,迫不及待拜读起了朱山长所赐的‘秘籍’——

  《第一式·声律优化诀》:

  偶句收声循仄平,韵谐‘纲光昌’自明。

  起中要句严规正,尾字平收气自盈。

  长句裁分‘四六对’,对文相契韵天成。

  诵来朗朗含清畅,节奏匀停意自明。

  苏录已经不需要别人帮他解释,就知道这首诗的意思是——确保偶数句尾字押平声韵,如‘纲、光、昌’,起股、中股关键句尾字仄起平收。遇长句拆分为‘四六对仗’句,增强诵读韵律感。

  然后是《第二式·句式长短错落术》:

  三言缀七构节旌,短长交错韵自生。

  短以动字收锋劲,如‘修身正、治国明’。

  长随名物结篇清,短仗虚字立韵成。

  自含顿挫无需注,免使文辞逐水行。

  意思是交替使用‘三字短句’加‘七字长句’形成节奏。短句用动词收尾,长句用名词作结。长短错落的句式自带停顿感,可避免行文如流水账般晦涩。

  《第三式·虚词填充诀》:

  笔底虚声韵自匀,之而于乎巧勾连。

  转承顺接添清韵,起合收舒续雅篇。

  一字牵丝通句脉,半词承意贯章弦。

  莫言虚字无轻重,运巧方能韵久绵。

  这说的是活用‘之乎者也’等虚字来凑押韵……

  他又翻到《宗经》和《明诗》两章,果然各找到一张‘秘籍’,皆有三式秘诀,诸如《第四式·雅词替代诀》,《第五式·对仗加强法》……加上第一张上的三式,正好凑起一套‘独孤九剑’!

  苏录手捧三页秘籍,万分激动之余,也明白了山长为何要遮遮掩掩。

  因为他跟自己一样,是出题人最痛恨的做题家……

  出题人自然是希望所有应试者都老老实实,顺着考察的思路来答题,这样才能达到‘以考选才’的作用。

  但是精通出题规律和应试技巧的做题家,却消解了这一功能,却也对不懂技巧的考生造成双重打击。

  一是双方天赋与努力相当时,精通技巧者往往能取得更高的成绩,淘汰不通技巧者。

  二是为应对做题家的技巧破解,出题者被迫增加题目复杂度、设置偏怪考点,导致考试愈发偏离初衷,还会让不通技巧者更难出头。

  当然苏录从来不认为自己是规则的破坏者,反而自认为是公平的维护者——通过传授更多人技巧,让所有应试者都成为做题家,便可重新获得公平!

  ~~

  乌蒙山的夜暖洋洋,圆月挂在梢头,晚风送来兰花香。

  朱琉和钱怀仁坐在山长小院的天井里,优哉游哉喝着茶。

  “山长为何如此看重那小子?”钱怀仁轻声问道。他还不知道朱琉偷送秘籍呢,就已经明显感觉到了山长对苏录的重视。

  朱琉惬意靠坐在竹椅上,用三根指头夹着薄薄的青瓷盏,淡淡道:“如《滕王阁序》之于王子安,一篇文章足矣。”

  “噗……”钱怀仁险些喷了茶水,忙掏出帕子擦拭嘴角道:“一篇零分作文,也配跟《滕王阁序》并论?”

  “你境界还不够,所以看不透。”朱琉却没再开玩笑,而是神情复杂道:

  “我十九岁高中全省

  “山长是说那小子将来,一定会成为八股大家?”钱怀仁眉头一挑。

  “谁敢说一定?但是非常有可能。”朱琉呷一口香茗,搁下茶盏道:“我从他身上看到迥然于他人的高度。看他写文章,好像是站在高高的屋檐上,朝檐下倒一瓶水那样。”

  “高屋建瓴吗?”钱怀仁轻声道。

  “没错。”朱琉颔首道:“跟看王勃写《滕王阁序》给我的感觉,是一样的。”

  “尤其是前四句——”他接着轻声吟诵道:“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民性有常,导之则正;知理难强,顺之乃安!”又念了苏录的那四句破题,赞叹一声道:“你看这感觉多像啊,不同的只是王勃站在滕王阁上眺望壮美山河,苏录却是站在《论语》上回望千古圣贤。”

  “……”钱副山长点点头,还是觉得山长有点吹过头了。哪怕是他这样乖巧的人,都不好意思附和了。

  “他作文所站的高度,对文章的把控,都已经有大家风范了。他这才学了两个月,那么等到两年后呢?”朱琉忍不住畅想起来。

第66章 冬哥儿

  “但他的文笔,提升两年怕都不够啊……”钱怀仁忍不住泼了盆冷水。

  “文笔这东西是可以提升的,不会阻碍他最终的高度。”朱琉摆摆手,讥笑道:“尤其是在我大明。”

  说着他忍不住吐槽道:“因为我朝就没有几个拿得出手的文章家。不说跟秦汉比了,就是八大家,本朝也无人能及。”

  “山长这话过了吧,不说开国的刘宋高杨,就是眼下的钱王、七杰,哪个文章都堪比古今吧?”钱怀仁苦笑道。

  其实他心里也是这么觉得,不然为什么一读文章还是秦汉唐宋?

  但也不能灭本朝威风啊……

  “不过是矬子里面拔将军。几百年后,秦汉唐宋的文章依然光耀千古,本朝的这些应景货,早就埋没到故纸堆里,无人问津了……”朱琉怅然一叹道:“生时文章已死,真是无趣啊。”

  “所以七杰才要推行复古运动嘛。”钱怀仁笑道:“文坛就此重生也未可知。”

  “谁知道呢?”朱琉似乎对文坛的事不感兴趣,淡淡道:“读书人在这年月,还是快点把八股作通,早点出仕治平为正途。”

  “那是自然,如今的读书人囿于书斋,不都是为了科举嘛,还有几个是为了做学问的?”钱怀仁叹息道:“可惜山长都科场艰难,我们就更不敢奢望了。”

  “没办法。”朱琉长长一叹道:“越行到高处,你就越能感受到老天的不公。凡人和天才的差别,是一生也无法弥平的。”

  “不用去太高的地方,在山长面前我们就能感受到。”钱怀仁半恭维半说实话道。

  “说不定,我们又能看到希望了。”便听朱琉幽幽说道。

  “山长说那小子?”钱怀仁终于瞪起眼来。不过虽然山长说了这么多,他还是觉得荒谬。

  “现在当然不行,但让他在这条路上继续钻研下去,肯定还会给我们带来更多的惊喜。”朱琉仰头望天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惟愿他能成为一座真正的高山。”

  “既然山长如此看重他,昨天就不该给他零分。”钱怀仁轻声道:“这样给那孩子的压力太大了。”

  “规矩是不能坏的,一旦被坏了,就再也回不去了。”朱琉一本正经道:“再说那小子既然能三个月考进书院,一天就会破题,两个月掌握文法义理。我很期待他下个月,会不会在文辞上也有明显进步。”

  他才不会告诉钱怀仁,已经偷偷把秘籍传给了那小子……

  ~~

  另一边,苏录虽然得了秘籍,却也没有忘乎所以。身为资深做题家,他太清楚技巧永远建立在实力的基础上。

  没有硬扎的实力打底,再多的技巧也只是花架子,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所以苏有才每晚的‘声律课’非但没有停,反而从半个时辰延长到了一个时辰……

  为何叫‘声律课’而不是叫‘作诗课’?因为苏录目标很明确,就是通过学习诗的格律,掌握平仄音韵,来提高自己的文辞。

  至于做诗本身,能搂草打兔子,顺道学会了也好,学不会他也不是很在意……

  而且他从开学至今,一直在进行属对训练,不光上下学路上和苏淡练。晚上回来也会和老爹来上一阵,把这种令人愉悦的文字游戏,当做亲子活动了属于是。

  经过两个月的对仗与押韵训练,苏录积累了对音韵一定的感知,这晚苏有才拿出了一本泛黄的《洪武正韵》。

  “对偶你已经基本掌握了,今天开始教你辨韵部、识平仄。”苏有才每个毛孔都透着欢欣。并非因为工作环境顺心,而是比起面目可憎的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才是他的兴趣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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