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一开始,程家大爷还能刻意伪装。后来时间一长,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讲数上,那老货就难免疏忽了。那条腿间或无意识晃动,他整个人却神色如常,不见丝毫痛苦之色。
印证之下,苏录笃定自己没记错,这才设法拆穿了程家人的鬼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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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不大,苏家人说着话便回到了家门口。
苏家的吊脚楼建在镇上土地较平缓的位置,所以看上去要宽敞些。
当然底层一样没法住人,是用来饲养家禽,放置农具和重物的。
踩着吱吱嘎嘎的楼梯上去后,便见上层有整整七间屋,呈‘凹’字形排列。中间的堂屋及两侧间采用退堂设计,和两头的四间厢房围成一个小小的天井。
整个镇上有天井的人家不超过十户,这就是实力的体现。不然他家也没法连供两代读书人。
不过老爷子被罢官之后,苏家已经大不如前,里里外外,难掩破败。
听到有人上来,一个梳着三丫髻,面似银盆的小女娃从堂屋里冲出来,奶声奶气地欢呼道:“三锅回来喽。”
说着一把抱住苏录的大腿,熟练地往上爬。
“金宝先别挨我,三哥身上脏。”苏录赶忙拎起那三岁的小女娃。她叫金宝,是大伯的小女儿,也是苏录从小背着长大的幺妹。
苏录小姑跟着从堂屋迎出来,忙拉住两个侄子的手,上下打量道:“夏哥儿秋哥儿,你们没事吧?”
“有老子在呢,能有啥子事儿?”大伯便昂着头道。
“赔了人家好多钱?!”大伯娘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在堂屋口响起。其实她是个身材高挑、风韵犹存的美妇人,但一张嘴就魅力大减。
“麻溜解决喽,一文钱都没遭赔!”大伯拍着胸脯道:“咋样嘛,你男人硬是要得吧?”
“要得要得!”大伯娘也拍了拍鼓囊囊的胸脯,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这才招呼众人道:“赶紧吃完饭下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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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里,苏录的祖父祖母盘腿坐在火塘子边上。
苏家老爷子是个神情严肃,沉默寡言的小老头,听了长子的禀报后,只点点头默默地嚼着蒌叶卷儿。
老太太慈眉善目,拉着孙子的手问长问短,可惜耳背的厉害……
“乖孙,你俩没挨打吧?”
“奶奶,我们好着呢!”苏录忙高声答道。
“啥,家里进耗子了?”老太太吃惊道:“那等货郎来了,得买点耗子药。”
“哪有耗子?娘,秋哥说他没事。”小姑也大声道。
“他一宿没睡?那吃完饭补觉去吧,别下地了。”老太太心疼孙子。
“这一着急上火,耳朵更不好使了。”小姑无奈道。
“是,高粱吃多了不好屙屎。”老太太叹气道:“老大媳妇,饼子里多少掺点豆面噻?”
“这不是赶紧吃完了陈高粱,好进新高粱吗?”大伯娘端来热腾腾的高粱饼子。
“你想给秋哥儿新找个娘?好啊!”老太太高兴道。
大伯娘翻翻白眼,索性不接茬了。
小姑又从架在火塘上的铁锅里,给每人舀一碗高粱粥,再配上一碟泡菜,就是一家人的早餐了。
吃早饭时,大伯娘又盘问起小叔子,到底闯了什么祸来。
不过小叔还是像捍卫贞操的少女一样,死守着他和程家大爷的秘密。她只好怏怏把矛头转向了苏录父子。
“老二,还以为你是个知书达理的,怎么能带着孩子跟人打架呢?这回要真让人讹上了,咱家可怎么过?”
家里老人已经不管事了,大伯娘就是当家的。苏有才也只能乖乖听着,讪讪保证再也不打架了。
“放屁!”老爷子却重重一拍筷子,怒喝道:“不打架还叫男人吗?脑袋掉了碗大的疤!”
“好好,老汉儿别上火,赶紧吃饭吧。”大伯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筷子,抹一把递给老爷子。
“不吃了,气都气饱了!”老爷子便一甩袖子,背着手出去遛弯儿了。
苏家兄弟不禁黯然,老爷子骄傲了一辈子,更咽不下这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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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被罢官后便脾气极臭,大伯娘早习以为常了。待他一走,便继续教训苏录道:“还有秋哥儿,你也老大不小喽,再游手好闲下去,早晚还得惹事儿。”
“伯娘也没让我闲着啊?不是天天给我安排活吗?”苏录闻言一阵郁闷,我怎么就游手好闲了?
“就是。”小姑给侄子帮腔道:“秋哥儿就中暑躺了两天,然后一天都没得闲。”
“我那是怕他游手好闲,惹出祸来。才给他找事儿干的。”大伯娘白一眼小姑道:“但老这样也不是个办法。”
说着又瞥一眼大伯,大伯便咳嗽一声,对苏有才道:“老二啊,我跟七叔说了,今年重阳,就让秋哥儿也跟着去下沙吧。”
“啥是重阳下沙?”苏录还没听过这词儿,小声问二哥。
“新粮下来后,重阳节就该投料酿酒了。”苏泰便也细声细气道:“高粱米红红的,小小的,投料的时候像倒沙子,所以叫下沙。”
“哦。”苏录点点头,不解道:“这不是工人该干的活吗?”
“这就是让你去做工啊。”小姑便道:“不过你得先拜师,然后学徒三年,才能给家里挣钱。”
“啊?”苏录顿时觉得高粱饼子,彻底难以下咽了。
不过大伯娘也没问他的意见,只看他爹。
“嫂嫂,娃儿还小呢。”苏有才轻声道。
“他过了生日就十四了,别人家的孩子都学徒两年了!”大伯娘却一摆手道:“早点拜师早点挣钱是正办!”
说着对大伯道:“横竖今天已经耽误了,待会你取条腊肉,再买包茶,下午就带着秋哥儿去拜师吧。”
“好吧。”大伯对大伯娘向来言听计从。
“秋哥儿,去酒坊学徒要不要?”虽然哥哥嫂子已经决定了,苏有才还是问儿子一句。
“不要!”却听苏录断然道:“我不要进酒坊。”
“那你想干嘛?”伯娘不悦道。
“我也要读书!”苏录一字一顿道。
第5章 百日之约
“啥,你要去杀猪?”老太太闻言吃惊道。
“奶奶,我说要读书考秀才……”苏录无奈道。
“没错儿,杀猪菜很好吃的。”老太太咽了下口水,高兴道:“秋哥儿要是成了杀猪的,奶奶就有口福了,奶奶最爱吃大肠了。”
“我爱吃猪尾巴……”金宝更是口水哗哗。
“秋哥儿啊,你还真不如去学杀猪呢。”大伯不禁好笑道:“从小到大,你进过几天学堂啊?”
“就是。”伯娘附和道:“学堂门朝哪开,你还记得不?”
“那还不是嫂子打小,跟夏哥儿秋哥儿说,读书莫得用处吗?”小姑打抱不平道:“莫得用处,还一直让春哥儿读。”
“春哥儿是那块料子,他俩不是那块料子!”伯娘闻言秀眉一挑,跟小姑针锋相对道:“咱家从牙缝里省出那点儿银子,得花在钢口上!”
“……”小姑一时语塞。就算和苏录是一面的,她也不得不承认,在读书方面,秋哥儿没法跟春哥儿攀伴儿。
“我觉得我是那块料。”苏录却毫不自卑道。
“当老子不知道你咋想的?你娃儿就是不想干活!你连《三字经》都背不起。”大伯自以为看穿苏录道:“‘凡训蒙,须讲究’,你知道后头是啥子吗?”
“我当然知道。”苏录闷声道。
“那你背起嘛。”大伯母冷笑道。
“要背就从头背起嘛。”苏有才对哥嫂有些不满,给儿子打圆场道:“从半截儿我都背不清爽……”
“详训诂,明句读。”却听苏录流利地背诵道:
“为学者,必有初。
小学终,至四书。
论语者,二十篇。
群弟子,记善言。
孟子者,七篇止……”
苏录一口气背到‘经子通,读诸史。’才停下来问目瞪口呆的大伯两口子道:“还用继续背下去吗?”
实际上他不敢往下背了。因为下面便开始‘考世系,知终始’了,他所学的版本里,还有‘十六世、至崇祯’呢……
“不用了,你背了我也听不懂。”好在大伯娘已经被镇住了,揉着太阳穴问大伯道:“当家的,他背的对吗?”
“……”大伯其实早就把后头的忘干净了,他以己度人,才会觉得苏录也背不下来。只好有些尴尬地点头道:“差不多吧。”
“一字不差好么!”苏有才却高兴道。
“秋哥儿太厉害了!”苏泰开心地拍着巴掌道:“我只能背到‘香九龄、能温席’,后头就想不起来喽……”
“我一句也不会。”金宝儿也使劲拍着巴掌,一脸的自豪。
“你娃儿还有点东西嘛。”大伯也很高兴,摸了摸苏录的头顶道:“脑壳壳里蛮清爽滴。”
“大哥,秋哥儿给家里立了大功,也该奖赏他一下嘛。”苏有才便趁势道:“就遂了孩子的愿吧。”
“哎。”大伯点点头,看向自家婆娘道:“那就先不急着拜师,让秋哥儿再读两天书?”
“不拜就不拜。”伯娘瞪大伯一眼,总算是退了一步。
苏录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听她话锋一转道:“但你是不是那块料,嬢嬢我说了不算,他们说了也不算——”
“那怎么才算?”苏录沉声问道。
“有本事考进太平书院去,老娘就承认你是读书的料!”伯娘沉声道。
“大嫂,你不是强人所难吗,他才念过几天书,就让他考太平书院?考个铲铲嘛!”苏有才一听就急眼了。
“连太平书院都考不上,还想考秀才?”大伯娘傲然道:“不光得考上,还得像春哥那样名列前茅,才能有希望!”
“人家只招年十四以下的学童,过了年他就超龄喽!”苏有才无奈道。
“人家不是年底收学生吗?春哥儿就是那年腊月考上的。”大伯娘记忆犹新道。
“那时间也太短了,满打满算还有三个来月,秋哥儿就是不眠不休的学,也根本来不及……”苏有才叹气道:“别说三个月,三年都不够啊。”
“就给他三个月,行就行,不行就早点去当学徒!”大伯娘却主意已定。
“嫂嫂……”苏有才满嘴苦涩,他理性上明白,嫂子说得也没错,能考中功名的都是万里挑一的人尖子,普通人早点认清这点早解脱,也省得拖累家里。
可这是他儿子头一次,下决心要做一件事啊……
“老汉儿别说了。”却听苏录沉声道:“三个月就三个月!”
他定定地望着大伯娘,斩钉截铁道:“我考上给你看!”
“考不上怎么办?”大伯娘瞳孔缩了缩,被他的眼神震了一下。又心说怎么能让个孩子镇住呢?便狠狠地瞪回去。
“悉听尊便!”苏录跟大伯娘斗鸡似的互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