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走了,回家喽。”苏有才拍拍屁股招呼儿子道:“回去晚了,你伯娘不给留饭喽。”
“唉,今日回不得了。”大伯却叹气道:“程秀才赖上咱了。”
“咋了?”苏有才不解问道:“程家把老三捶成个茄子,还想倒打一耙不成?”
“老三都是皮外伤,又被打破了鼻子,血糊哩啦看着吓人,实则问题不大……”大伯又叹了口气:“倒是程秀才他哥,被你们把腿给打折喽。”
“啊?不能吧,我们爷们手无缚鸡之力的。”苏有才咋舌道。
话音未落,便听咣咣两声,苏泰跺了跺脚。接着咔嚓一声,牢房地砖直接被踩成了两截……
“脚麻了跺跺。”苏泰像做错事儿的孩子,低头小声道。
“……”大伯一阵无语道:“你管这叫手无缚鸡之力?”
“哈哈……”苏有才尴尬道:“夏哥儿是有分寸的,从来没伤过人。”
“人都伤了,你还说这些有什么用?”大伯烦躁道:“程秀才放话了,要是百户所不能给他个满意的交代,他就去县里击鼓鸣冤!”
“百户所解决不了去千户所嘛,闹到县里算怎么回事?”苏有才不爽道。
二郎滩是卫所的地盘,原本各种民政治安、土地纠纷之类都该归卫所管理。但大明开国近百五十年,卫所废弛严重,经历司、断事司形同虚设,解决不了的事情越来越多,最后只能靠相邻州县托底。
“谁让人家是县学生员呢?县太爷肯定会照拂的。”大伯郁闷道:“千户大人也只能干看着,回头还得骂周百户让他丢脸。”
“唉,你当年要是也能考上秀才……”他忍不住又絮叨了兄弟一句。
“咱能不提这茬么?”苏有才那个郁闷,刚被儿子伤了一下,大哥又在伤口上撒盐。“周百户啥子意思嘛?”
“私了。”大伯道:“周百户请程相公明日来所里,双方商量个章程出来……说白了就是看看赔他们多少。”
“唉,那还不往死里讹?”苏有才脸色难看了。
“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吧。”大伯认命似的再叹一声,从怀里摸出个干粮袋子,递给他道:“你大嫂给你们准备的晚饭。”
“今晚就住这了?”苏有才接过来。
“鬼话,谈不拢哪能放人吗?”大伯无奈道。
“那让夏哥儿秋哥儿先回去。”苏有才退而求其次道:“我一个人在这也一样。”
“老汉儿,我陪你嘛。”苏泰却坚定摇头。
“俺也一样。”苏录也只能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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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秋虫叫。
百户所一片漆黑,就剩班房中的爷仨了。
苏家父子一人拿着个又干又硬的高粱饼子,啃得牙花子生疼。好容易啃一块下来,又噎得直翻白眼……
“嗓子都要剌破了……”苏录憋得面红耳赤,好容易才咽下一块。
“大哥也真是的,光送干粮不送水。”苏有才使劲捶着胸口,却怎么都咽不下去。“想噎死咱爷们啊?”
“小口小口的咬,细嚼慢咽。”唯有苏泰,还能正常进食。
“还是二哥有经验。”苏录照着他的法子,多嚼一会儿,终于顺利咽下了一口。
“呵呵……”苏泰憨憨一笑道:“吃得多就有经验。”
苏家也算是温饱之家,但依然一天三顿高粱饼子高粱饭,连苏录都习惯那种苦了吧唧的高粱味了。
“唉,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吃上口细粮?”苏录一边跟高粱饼子作斗争,一边回忆着米饭馒头的滋味。
来到这里他才知道,自己原先习以为常的普通生活,其实一点也不寻常。
“程秀才家。”苏泰的回答慢了半拍。
“真的假的?”苏录没想到秀才不光有面子,还有里子。
“当然,没听人家说吗?‘秀才吃得真是美,小米白面偎着嘴’。”苏泰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老汉儿,你要不要再去考一下?”苏录转头问苏有才。
“这茬就过不去了是吧?!”再次被打击到的苏有才,愤愤咬一口高粱饼,差点没把牙硌掉。
“当我没说嘛,你莫冒火。”苏录赶紧道歉。
“哼哼……”苏有才哼两声,揉着腮帮子道:“你当我不想考吗?咱家恶了县太爷,他在位一天,老子都莫得出路。”
“他在位几年了?”苏录问道。
“十年了……”苏有才苦涩道。
“不是,任期还没满吗?”苏录目瞪口呆。
“你问我,我问谁?”苏有才苦着脸道:“按说是三年一任,最多三任。但凡事总有例外,咱们这种边远山区的官儿,一干十几年也是有的。”
“好家伙……”苏录倒吸口冷气,心说这是逮着一个就往死里用啊。
“唉,反正你老汉儿是没指望喽。”苏有才认命叹气道:“要考你自己考吧。”
“好,那我就自己考!”苏录一拍大腿。
“咳咳……”苏有才差点没给高粱渣子呛死。
“咋了?”苏录赶紧给他拍背。
“儿啊,有志气是好的。”苏有才生怕伤着他,字斟句酌道:“但也得讲实际呀。你老汉儿不光是恶了县太爷,也是因为这秀才太难考喽。”
“咱这穷乡僻壤的也没设卫学,要想考秀才,只有去合江附县试。”说着他叹了口气道:
“这还是第一步。过了县试,还得跟整个泸州的童生一起考州试院试。咱们偏远,泸州可不偏远,那是蜀中文教重镇,每科举人进士都出一大把,咱拿什么跟人家争秀才?”
他满以为儿子听了,就会打消这不切实际的念头,谁知苏录却坚持道:“我还是想试试……”
“试你个铲铲哦!”苏有才见他一个字没听进去,拧住苏录的耳朵道:“你娃儿打小不肯读书,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还想学人家考功名?做梦去吧!”
“别拧别拧,拧成耙耳朵喽。”苏泰赶紧护住弟弟。
“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苏录躲在苏泰背后道:“我年纪还不到他一半呢,怎么就不能做梦了?”
“老汉儿,秋哥儿还会背《三字经》呢。”苏泰惊喜道:“说不定真能考上秀才。”
“秀才,韭菜还差不多……”苏有才不想理这俩活宝,转过头去专心对付高粱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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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秀才的含金量
翌日一早,大伯顶着一对黑眼圈进来班房,却见父子三人靠在一起睡得正香。
“龟儿子没心没肺,好安逸哦!”大伯没好气地踢了苏有才一脚。“老子一宿都没得合眼。”
“该吃早饭喽?”苏有才睁眼见是大哥,便伸了个懒腰。苏泰苏录也跟着醒了。
“吃个铲铲!”大伯啐一口道:“百户叫去讲数喽。”
“哎。”苏有才赶紧拍拍屁股起来,俩儿子也跟着老爹出了班房。
苏录一出来,就看到小叔缩着脖子等在门口,脑袋上缠着圈白布条,挺俊的一张脸肿成了猪头。
“二哥,都怪我……”小叔眼噙热泪,带着哭腔咧嘴道。
样子虽然很滑稽,苏有才却笑不出来,转头问自家大哥道:“你管这叫伤的不重?”
“那不是叫你放心么?”大伯咳嗽一声,压低声音道:“再说,人家腿都断喽,咱也得卖惨呀……临来前,我用火麻叶子给老三擦了擦脸。”
“哦。”苏有才点点头,是大哥能干出来的事儿。
苏录却听得目瞪口呆。火麻就是荨麻,叶子上满是刺毛。走路不小心蹭到,皮肤上就是一片红斑,痛痒难忍。大伯居然用来给小叔擦脸,这大山里的民风,真是太彪悍了……
“老幺,昨天到底咋回事?他们为啥子打你?”苏有才又问小叔。
“……”小叔却低下头,一声不吭。
“老二别问喽,我和老汉儿审了他一宿,都没问出来。”大伯气哼哼道:“你说他是不是傻?他不说,难道程家人也不会说?”
“就是,那也太被动喽。大战在即,老幺莫让我们摸不到脑壳壳啊。”苏有才深以为然。
“二哥你就莫问了,我真不能说。”小叔满脸羞愧,却死不松口。“说了天就塌了。”
“我抽死你个龟儿子,天也塌不下来!”大伯气得扬起胳膊,苏有才赶忙拦住。
“算了大哥,老幺肯定有他的苦衷。”
“他个龟儿子有苦衷?老子还一肚子苦水嘞,我招谁惹谁了?给你们擦勾子不说,还遭你嫂子口水洗脸……”大伯越说越郁闷,眼泪都快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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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苏家五口人来到所厅前,正碰见程家一行驾到。
苏录只见当先一人头戴黑纱四角方巾,身穿圆领黑缘的襕衫,端坐在两人抬的滑竿上,被族人簇拥着来到廊下。
不用问,那便是父辈口中的程家秀才了。简直就是他想象中乡绅的具象化。
周百户也出来拱手相迎:“程相公亲至,鄙所蓬荜生辉啊。”
程相公这才从滑竿上下来,拱手还礼道:“给百户大人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周百户又望向他身后的担架,上头躺着个鼻青脸肿、面皮通红的男子,跟苏录小叔如出一辙。
但那人整条左腿都打了夹板,缠着厚厚的纱布,全身散发着浓重的药味,还一个劲儿直哼哼。
比惨这个环节,苏录小叔惨败……
“这是程老兄?都认不出来了。”周百户也吃了一惊。
“哎哟,哎哟……”程秀才他哥也不说话,只一味呻吟。
“我大哥吃斋念佛,与人为善,却惨遭苏家毒手,还请百户大人做主……”程秀才悲愤道。
“这是怎么打的?”周百户却有些疑惑。川黔交界之地民风彪悍,打架斗殴如喝水吃饭,筋折骨断也常见,可大腿被打断,实属罕见。
“鄙人当时在家读书。”程秀才说着对侄子道:“你昨天不是在地里吗?你来说。”
“哎。”他侄子便点头道:“……先是苏有才从背后哐一脚,把我老汉儿踹了个狗啃泥。接着他儿子又冲过来,轰一脚跺在老汉儿的大腿根儿上,咔嚓一声就断了。”
众人齐刷刷看向苏泰,这大熊一般的体格,确实能把人腿踩断……
苏泰惶恐地低下头,两手不知该往哪搁,像个闯了大祸的孩子。
苏录紧紧攥住他的手,大声道:“我看得清清楚楚,我哥根本没碰到他。”
“对对,当时程家大爷被我一脚踹出两丈远,夏哥儿怎么会踩到他?”苏有才也不知苏录说的是真是假,但这时候肯定要先把苏泰摘出来。
“你胡说!就是你儿子踩的!”程家人大声聒噪起来。“而且不是踩的,是跺的!”
“就不是!夏哥没踩!”苏家人也不甘示弱,高声还击。
“停停!”周百户赶紧喝止双方,又问苏有才。“你为什么踹程家大爷?”
“他们七八个人围着我弟弟往死里揍。血糊哩啦的,我以为要把他打死了呢!”苏有才便指着幺弟的猪头道。
“你们为什么要揍苏有马呀?”周百户又问程家人。
“这个吗……”程家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程秀才他侄子道:“是我老汉儿让揍的。”
众人便望向躺板板的程家大爷,他却别过头去,只哼唧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