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癫狂的韩爌、愤怒的杨涟、痛苦的周嘉谟,以及惊惧的东林诸臣。
“这阉竖所言之结党营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身后,有都察院的御史问道。
韩爌转身,叹气道:“是周朝瑞他们欲行死谏,只是没能成功而已。”
此事隐秘,只有几人知道而已。
便是告病在家的次辅刘一燝都不知道。
杨涟、周嘉谟、孙慎行还有孙承宗!
韩爌眼中骤锐利。
我们中出了一个叛徒!
这个叛徒,可是你孙承宗?
还是说,周朝瑞他们怕死?
就在这个时候,宫门再次被打开,在这次来的不是阉竖,而是身着官袍的的孙承宗。
宫灯昏黄,众人看不清孙承宗的面色,而韩爌却是骤然起身,前去箍住孙承宗,却不想跪得太久了,没走几步便摔了下来。
他死死的盯着孙承宗,吼道:“孙高阳,是不是你出卖了我们?”
听到韩爌此话,杨涟也变得激动起来,眼神如勾。
“孙侍郎,你入宫数个时辰,到底做了什么?”
孙慎行则是爬着挡在孙承宗与韩爌、杨涟中间,说道:“这其中必有误会,这是阉党的离间之计,我们切不可中计!”
说完,他转身看向孙承宗,急切的说道:“稚绳,快跟他们解释一番,误会自然解开了。”
孙承宗低沉着头,沉默片刻之后,他说道:“恩师,他们没有误会,诏狱结党死谏之事,是我告诉陛下的。”
韩爌布满血丝的双目死死盯着孙承宗,枯瘦指节掐进青砖缝隙发出刺耳刮擦声。
他猛地撑起佝偻身躯,膝盖处沾满的尘埃簌簌而落。
“竖子安敢!“
韩爌嘶哑的怒吼裹挟着血腥气喷薄而出。
他没想到,没想到啊!
孙承宗这个浓眉大眼的,居然为了幸进,出卖了他们!
他双目赤红,望向孙承宗,仿佛要将他吃了一般
“吾等在左顺门外冒死跪谏之时,尔竟在乾清宫做那阉竖的入幕之宾!“
杨涟倏地暴起,官袍下摆撕裂在宫砖棱角上。
他踉跄着扑向孙承宗,青筋虬结的右手揪住其绯色补服,腰间玉带在挣扎间磕出清脆裂响。
“陛下给你吃了什么迷药,竟使你出卖同僚性命?“他赤红的眼角几欲迸裂,唾沫星子溅在孙承宗低垂的眉骨。
“今日诏狱里拷掠周朝瑞的烙铁,明日便会烫在你脊梁上!“
孙慎行踉跄着挤进两人之间,苍老的面庞在宫灯下泛起蜡黄。
他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扣住杨涟腕骨,鹤补服肩头的仙鹤在剧烈颤抖中歪斜了金线。
“稚绳定有苦衷.“
老人浑浊泪水沿着法令纹蜿蜒,打湿花白胡须,几乎以哀求的口吻对着孙承宗说道:
“当初在国子监论史,你说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稚绳,你和诸君解释清楚,方才不过是你癔症了,你没有这么做,也不是这样想的。“
周遭跪谏的臣子们惊惧后退,宫灯将他们的影子扭曲成张牙舞爪的鬼魅。
孙承宗始终垂首不语,乌纱帽两侧的展角在夜风中轻颤,投下的阴影恰好掩住他紧抿的唇角。
韩爌突然发出夜枭般的惨笑,枯槁手指戳向对方胸前绣着的孔雀补子:“瞧瞧这禽鸟!果真是择木而栖的伶俐畜生!“
第67章 聚党乱政,流三千里
嘶~
孙承宗深吸一口气。
林北不要再忍了!
孙承宗猛然昂首,夜风骤然掀起他绯色官袍下摆,金丝孔雀补子在宫灯下迸出凛凛寒光。
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利刃般扫过众人,左颊一道青筋突突跳动,喉间滚出雷霆般的暴喝。
“够了!“
他的声音浑厚,声浪震得宫墙簌簌落灰,韩爌踉跄后退半步。
孙承宗踏碎满地月光,展角乌纱几乎要戳到杨涟惨白的鼻尖,腰间玉带在激烈动作中甩出清脆裂响。
“尔等摸着良心问问!“
他染着血痂的手指划过跪谏人群,官靴将青砖踏得咚咚作响
“左顺门前跪的是赤胆忠心?是清流风骨?呸!“
孙承宗模样很是猖狂,唾沫星子飞溅在琉璃宫灯上。
那压抑许久的癫狂,也自他躯体之内彻底释放。
孙承宗的形状,让在场的众人目瞪口呆,一时之间,居然连反驳都忘了。
“诸位,不过是用膝盖博直名,拿头颅换权势!“
孙承宗突然扯开衣襟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三根肋骨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看看!我孙高阳为辽东将士筹措粮草时饿脱了形,尔等却在秦淮河画舫谈什么君子不党!“
言罢,他猛地拽起瘫坐的周嘉谟,厉声说道:“周部堂,你吏部考功司的册子可敢拿来晒晒?多少边关干吏被你们按着'浮躁'考评,多少清谈废物顶着'卓异'升迁!“
周嘉谟面色扭曲,张嘴欲言,却发现说不出来声音。
因为孙承宗所言不虚。
但他心中并无愧疚。
那些个边地将门,边关胥吏,他们的军报多少造假,能当得了真?
我辈清流,若不提拔,如何众正盈朝?
孙承宗见周嘉谟眼中并无半点悔意,声调陡然悲怆。
“蓟镇军士半年无饷,你们却青梅煮酒,夜夜笙歌!建奴铁骑屡次犯边,你们倒有闲心在左顺门外跪谏!“
孙承宗放下周嘉谟,转身却突然抓起韩爌枯爪按在自己心口
“摸啊!韩阁老,这颗心烫得能烙饼——烫的是城外冻毙的民夫,烫的是黄河漂满的尸首!“
紧接着,孙承宗从袖中甩出染血供状砸在杨涟脸上。
“周朝瑞连烙铁都没见就尿了裤子!诏狱里招供的同党姓名,够填满整面宣纸!”
“哈哈哈~”
孙承宗像是疯了一般,突然仰天狂笑,笑声在左顺门外回荡不止。
“多妙啊!你们逼陛下用厂卫,转头就骂阉党乱政,这可不正是尔等结党营私,才让陛下宁信净身之人不信衣冠禽兽!“
言罢,他猛地撕开官袍露出脊背鞭痕,旧伤疤在月光下如同沟壑。
“这三十七道鞭痕,是当年我在边地遇马贼时挨的!”
他转身暴喝如惊雷炸响,质问道:“你们呢?你们脊梁上只有廷杖的烂疮!”
“再行跪谏,后果,诸位已知,承宗不再赘言!”
宣泄一番之后,孙承宗只感觉堆砌在心中的块垒,被彻底击碎了。
爽!
太爽了!
之前我居然委曲求全,期许着攀附结党来报国。
我当时真是瞎了狗眼了。
而孙承宗话说完之后,诸臣也是开始有反应了。
“疯了,疯了,孙高阳疯了!”
不知道谁惊叫一声,跪伏在众人之后的跪谏诸臣,一个个都惊慌起身。
“我等欲报国,这不是结党之罪!”
“韩阁老,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跪谏岂是邀直名?陛下若当真如此以为,我走便是!”
“我们是忠臣,是清流,哪来的结党乱政,这是污蔑!”
陆陆续续,又有人离开了。
他们是想邀直名,但并不想死。
如果韩爌能赢,他们躺赢,便是跪着,得罪了皇帝又如何?
毕竟天塌了有个儿高的顶着。
直名有了,日后升迁的资本也有了。
但如果韩爌必输。
他们还在此处跪谏,岂不是要跟着韩爌他们一道送死?
谁愿意死呢?
他们加入东林党,一部分是理念相同,另一部分,何尝不是因为结党了之后,升迁才快,才不至于连进入权力中心的资格都没有。
如今这一切都没了,还等什么?
跑啊!
人越走越多。
最后,左顺门外,只剩寥寥几人而已。
“呵呵呵~”
韩爌居然笑出声来了,但那眼神无声,分明全是绝望之色。
“孙高阳,你攀附阉党,做幸进之臣,你罪大恶极!”
孙承宗将座师孙慎行搀扶起来,他不想争辩太多,只是淡然而语:“历史会告诉你答案的。”
陛下为了保护他,故意让他留在宫中。
但他执意要出宫面对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