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438节

  许多部落首领私下抱怨:“林丹汗只知索取,却从未真正将我们视作蒙古兄弟。跟着他,迟早要被榨干最后一滴血。”

  对林丹汗的不满,如同草原上的野草,在科尔沁部的土地上疯狂滋长,让“臣服”二字,变得越来越刺耳,越来越遥远。

  也正是因为科尔沁部此刻的立场摇摆不定,嫩江东岸的格勒珠尔根城,才会迎来一个平时都不会到来的客人:

  辽东经略府的信使!

  城门守将望着那面绣着“辽东经略府”的旗帜,脸色发白,不敢擅自决断。

  这封信函,或许会彻底打乱科尔沁部如今的平衡。

  他当即将这个消息,告知城中贵人。

  消息很快便传入城中。

  嫩科尔沁主帐之中,奥巴台吉的脸色格外难看。

  作为科尔沁部亲建州派的核心,他早与努尔哈赤有过密约,努尔哈赤承诺在察哈尔部来犯时出兵支援,还曾送来十匹良种战马、百匹布帛作为“结盟之礼”。

  如今明廷突然派来信使,若是见了,便是驳了努尔哈赤的面子;可若是不见,熊廷弼麾下的明军就在辽东虎视眈眈,一旦得罪明廷,科尔沁部南下的粮道怕是要被彻底切断。

  这两方,都不是科尔沁部能够抵抗的。

  “把信使挡在城外,就说无人见客。”

  他赌定熊廷弼此刻的重心在对付建州女真,不会为了一个信使与科尔沁部翻脸。

  可他的命令还没传出去,帐篷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亲信匆匆禀报:

  “台吉!明安、莽古斯、孔果尔三位台吉带着人来了,说一定要见那明廷信使,还说……要召集各部头人到汗帐议事!”

  “什么?”

  奥巴猛地站起身,眼中满是错愕与愤怒。

  “他们敢违抗我的意思?”

  明安、莽古斯与孔果尔皆是黄金家族后裔,在科尔沁部威望极高,尤其是莽古斯,麾下掌控着右翼最精锐的骑兵,若是他们联手反对,自己根本压不住局面。

  无奈之下,奥巴只能压下怒火,披上狐皮袄,朝着汗帐走去。

  这场议事,他躲不过去。

  半刻钟之后。

  汗帐之内,气氛已经是剑拔弩张。

  主位上坐着科尔沁部名义上的首领车根,他年近五十岁,须发带白,眼神浑浊却透着几分审慎。

  下首两侧,奥巴、巴图鲁等亲建州派与明安、莽古斯、孔果尔等观望派相对而坐,中间的火盆里,木炭“噼啪”作响,火星溅起,映得众人脸上神色各异。

  “都到齐了,那就说说吧。”

  车根的声音沙哑,打破了帐内的沉默。

  “明廷信使来了,见还是不见?怎么见?你们都说说自己的想法。”

  奥巴立刻站起身,双手按在胸前,语气急切:“大汗,万万不能见!如今英明汗已向我们示好,上个月刚送来五百石粮食,还承诺开春后帮我们夺回被察哈尔部抢走的牧场!

  我们就该牢牢依附建州女真,若是见了明廷信使,岂不是要失信于努尔哈赤?”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众人,语气带着几分威胁:“你们别忘了,察哈尔部的林丹汗对我们虎视眈眈,内喀尔喀部也在一旁观望,若是我们得罪了建州,一旦林丹汗来攻,谁能救我们?难道指望明人会跨过辽河,来草原上救我们吗?”

  “别忘了叶赫部的下场!”

  这番话,戳中了不少人心中的顾虑。

  这些年,明廷对草原部落多是“利用为主,支援为辅”,远不如努尔哈赤的“即时好处”来得实在。

  帐内不少小部落的首领纷纷点头,眼中露出认同之色。

  “哼!依附建州?奥巴,你是被努尔哈赤的小恩小惠蒙了眼!”

  莽古斯猛地一拍桌案,站起身来。

  “你以为努尔哈赤是什么好东西?林丹汗想把我们吃干抹净,他努尔哈赤何尝不是如此!”

  他快步走到帐中央,声音洪亮,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自从努尔哈赤控制了辽河粮道,我们科尔沁部买粮食,必须用战马跟他换,1匹马换 1石米!

  可你们忘了,之前我们跟明人交易的时候,1匹马能换 5石米!这中间的差价,都被努尔哈赤吞了!”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不少首领想起自家部落的困境,脸上露出黯然之色。

  明安这时也站起身,接过话头。

  “莽古斯兄长说得没错!以前我们跟明人做茶马生意,一年能卖出去五千匹战马,还能换回来盐、布帛、茶叶,牧民们的日子虽不富裕,却也能过得去。

  可萨尔浒之战后,努尔哈赤垄断了我们的买卖,战马只能卖给建州女真,价格由他定;我们的皮毛、牛羊,他也派专人低价强收,稍有反抗,就说是‘通明叛金’,直接派兵抢了牧场!”

  他指着帐外,声音越发激动:“上个月,我侄子的部落,两百多只羊,被建州女真的人只给了十两银子就强行拉走了!

  依附努尔哈赤?这哪里是依附,这是把我们科尔沁部当成了待宰的羔羊!再这样下去,不用林丹汗来攻,我们自己就先饿死、被榨干了!”

  “你……你胡说!”

  奥巴被驳得面红耳赤,却找不到有力的反驳。

  明安与莽古斯说的,都是科尔沁部人人皆知的事实,只是他一直不愿承认而已。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憋出一句:“可……可林丹汗更可怕!他要是来了,我们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所以我们才要见明廷信使!”

  孔果尔终于开口,他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此刻却语气坚定。

  “熊廷弼派信使来,定然是有合作的诚意。若是明廷愿意跟我们通商,恢复以前的茶马交易,再承诺在林丹汗来犯时出兵相助,我们为何不能与明廷合作?总比被努尔哈赤慢慢榨干要好!”

  “难道你们觉得,明人是什么好东西吗?”

  奥巴猛地一拍桌案,面色已现狰狞。

  “别忘了李成梁当年在辽东干的那些勾当!那些血债,难道你们都忘了?”

  李成梁经略辽东的数十年,对科尔沁部而言,是一段浸满血泪的记忆。

  奥巴的声音带着颤抖,像是在撕开众人不愿提及的伤疤。

  “当年奎蒙克塔斯哈喇首领还在时,李成梁为了削弱我们,重金贿赂首领的弟弟布尔海,许他良田、绸缎,策动他带着部众南迁至辽河套!那一次,我们科尔沁损失了近三成的牧地与人口,从草原雄师沦为察哈尔部随意欺凌的对象!”

  他往前走了两步,眼神扫过帐内众人,每一个字都带着恨意:

  “还有布延彻辰大汗在位时,李成梁故意向察哈尔部递假情报,说我们科尔沁私通建州女真,要联手对付察哈尔!

  结果呢?察哈尔大军突袭我们的牧地,抢走了上万头牛羊,杀了我们数百族人,两部落结下十年仇杀,而李成梁却在一旁坐收渔利!”

  这样的旧事,还有太多。

  李成梁曾设“马市陷阱”,故意抬高明廷茶叶、盐的价格,又压低科尔沁战马的收购价,逼得不少牧民为了换一口盐,不得不卖掉家中唯一的战马。

  还曾暗中支持女真部落袭击科尔沁的商队,让部落的贸易通道屡屡中断。

  这些事,都是明人奸诈不可信的佐证。

  “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

  明安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打断奥巴。

  “奥巴,你只记得李成梁的坏,却看不到如今明廷已经变了!以前辽东明军是什么样?连努尔哈赤的边军都打不过,萨尔浒一战更是损兵折将。

  可如今呢?新皇帝登基后,熊廷弼坐镇辽东,明军不仅守住了沈阳,还让毛文龙奇袭了赫图阿拉,烧了建州女真的粮草!明廷的实力,早就不一样了!”

  莽古斯立刻接过话头,话语中居然还带着几许骄傲。

  这骄傲,源于他那远在大明皇宫的女儿哲哲。

  “我的女儿哲哲,先前嫁给黄台吉,如今已是大明皇帝的妃子。这些日子来,她先后送来三封书信,信里说当今的大明皇帝年轻却英明神武,不仅没因为她是蒙古人而轻视,反而十分宠爱,还常听她说起草原的事,说要‘抚绥蒙古,歼灭建奴’!并且要重用科尔沁部。”

  莽古斯的话语带了几分循循善诱。

  “咱们蒙古部落,哪一个不盼着能和大明联姻?可以前明朝规矩大,咱们想攀附都没机会。如今哲哲虽不是明媒正娶,却得了皇帝的宠爱,这难道不是天赐的机会?

  借着哲哲的关系,咱们科尔沁部要是能得到明廷的支持,粮食、盐、布帛,还有明军的庇护,何惧察哈尔?何惧建州女真?”

  这番话,戳中了所有科尔沁首领的心思。

  草原部落向来以“与中原王朝联姻”为荣,那不仅意味着财富与资源,更意味着部落的地位。

  以前明朝对蒙古部落多是“打压为主,安抚为辅”,联姻更是奢望,如今哲哲意外入宫,竟成了科尔沁部与大明皇帝之间的纽带。

  这样的机会,谁也不愿错过。

  “更何况”

  莽古斯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

  “如今努尔哈赤病重,建州女真内部为了汗位,黄台吉、代善、莽古尔泰斗得不可开交!咱们要是还死抱着建州女真不放,难道要卷进他们的汗位争夺里?

  黄台吉赢了,咱们不过是他的棋子;莽古尔泰、代善赢了,咱们之前亲近黄台吉的举动,难道不会被清算?”

  奥巴张了张嘴,还想反驳。

  他想说建州女真至少眼下还在给粮食,想说明廷的承诺未必可信,可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找不到有力的理由。

  帐内的首领们,大多已经偏向明安与莽古斯,连之前支持他的几个小部落首领,也低下了头,眼神闪烁。

  “好了。”

  主位上的车根终于开口。

  “奥巴,你的顾虑有道理,可莽古斯兄弟说得也没错,咱们不能只盯着过去的仇怨,更要看着眼前的生路。就按他们说的,先见一见熊廷弼的信使,听听明廷到底有什么提议,再做决定不迟。”

  奥巴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众人都偏向见使者,自己再反对也无济于事。

  部落的利益,终究比他个人的偏见更重要。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甘,咬牙道:“……遵大汗令。”

  车根微微颔首,对帐外喊道:“来人,去城外,请明廷的信使入帐。记住,以礼相待,不可怠慢。”

  没过多久。

  汗帐之外,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信使身着青色驿袍,手持文书匣,缓步走入汗帐。

  他目光扫过帐内列坐的科尔沁部首领,最终落在主位的车根身上,躬身行礼,声音洪亮:“大明辽东经略府信使,见过龙虎将军!”

  “龙虎将军”四字出口,帐内顿时泛起一阵细微的骚动。

  这是明朝早年册封科尔沁部首领的封号,象征着部落与明廷的宗藩关系,可自李成梁经略辽东后,科尔沁部与明廷交恶,这封号便已数十年未曾有人提起,连带着明朝的封赏,也成了部落老人口中的遥远记忆。

  车根握着弯刀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有对往昔的追忆,也有对如今局势的感慨。

  奥巴坐在下首,心中本就憋着一股气,此刻见信使开口便是旧封号,更是不耐烦地皱起眉头,语气生硬:

  “少提这些陈年旧例!你今日来格勒珠尔根城,到底是为了何事?”

  信使不卑不亢,从文书匣中取出一封密封的书信,双手奉上:

  “奉辽东经略熊大人之命,特来给科尔沁部首领送一封信函,商议共击建奴之事。”

  明安早已按捺不住,不等车根发话,便快步上前接过书信,一把撕开火漆封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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