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运河水面上薄雾氤氲。
亓诗教乘坐的船只悄无声息地泊在兖州城墙下的阴影里,岸边连个打更人都没有。
显然是陆文昭早已打点好的。
城墙之上,忽然垂下一个粗麻绳编就的吊篮,绳结处还缠着防滑的麻布。
亓诗教看了一眼身旁的陆文昭,对方微微颔首,示意一切稳妥。
他不再犹豫,踩着吊篮边缘跨了进去,身后的两名亲信紧随而上。
吊篮缓缓上升,不多时,亓诗教便踏上了兖州城头,守城的锦衣卫早已将附近清空,只留一个暗哨在箭楼里望风。
“抚台,袁部院在府衙后院等您。”
陆文昭低声引路,脚步轻快地穿过寂静的街巷。
兖州城刚经历过兵乱,夜里的街道格外冷清,只有风吹过残垣断壁的呜咽声,偶尔能听见巡逻兵甲胄碰撞的脆响。
府衙后院的书房还亮着灯。
亓诗教推门而入时,正见袁可立站在地图前,手里捏着一支狼毫,显然还在复盘平乱时的布防。
这位以御史之身临危受命、平定闻香教叛乱的主帅,此刻眉宇间仍带着几分战场的锐利。
自打皇帝破格提拔他为兵部侍郎、协理京营戎政,之后又破格授予山东按察使司佥事,兼理军务,平叛闻香教以来,朝堂上的争议曾沸沸扬扬,都觉得袁可立没资格平叛闻香教,也会将此事搞砸。
可随着叛乱平定的捷报传回,那些质疑声渐渐小了。
实打实的军功,永远是最硬的底气。
“抚台,候你多时了。”
袁可立转过身,脸上露出爽朗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拱手行礼。
亓诗教连忙回礼,脸上挤出一抹略显疲惫却不失郑重的笑容:“让部院深夜等候,是在下的不是,还望海涵。”
袁可立撸着颔下的短须,朗声笑道:“你我皆是为陛下办差,分什么彼此?坐下说。”
他指了指桌前的茶盏。
“刚沏的雨前龙井,尝尝?”
亓诗教知道,陆文昭定然已经把自己的选择通过密信告知了袁可立。
这位刚正不阿的官员,向来以实绩论人,此刻见他态度热络,显然是把自己当成了能并肩共事的“自己人”。
“事不宜迟。”
亓诗教呷了口茶,放下茶盏,语气陡然凝重。
“兖州、东昌两府的官员罪证既已确凿,今夜便是动手的最好时机。”
他心里清楚,自己初到山东,必须拿出雷霆手段立威。
这些盘根错节的齐党官员,若不趁其不备一网打尽,等他们反应过来串联勾结,往后只会更难收拾。
今夜的行动,既是肃清吏治的第一步,也是他向整个山东官场宣告决心的投名状。
袁可立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显然认同他的果断:
“抚台说得是。陆千户已经带着人手在府衙外待命,只等抚台一声令下。”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铜制令牌。
“这是按察司的调兵令,今夜兖州卫的兵马,还有山东巡抚标营,皆由抚台调度。”
亓诗教接过令牌,入手沉甸甸的。
令牌上“山东按察司”五个字在灯火下泛着冷光,像一把出鞘的刀。
“好。”
他站起身,目光很是淡定。
“那就请袁部院坐镇中枢,我亲自去带人拿人。”
“兖州、东昌二府,城外有水师巡弋,城内有京营驻守,任凭谁也翻不了天。抚台只管放手去做,不必有后顾之忧!”
袁可立语气笃定,眼底透着稳操胜券的从容。
在等候亓诗教的这几个时辰里,他早已布好了局:
那些被闻香教裹挟的百姓,已尽数安置在城外临时营地,每日有粥饭供应。
京营的两千精兵分驻四城门,甲胄在身,刀枪出鞘,只待一声令下便能镇压任何异动。
至于那些可能通风报信的衙役、吏员,也早被陆文昭的人“请”去喝茶了。
亓诗教闻言,眉头微扬,语气里带着几分齐党魁首特有的自信:
“有我在,山东乱不了。京营的兵,怕是用不上了。”
他这话并非虚言。
山东官场盘根错节,齐党势力遍布州县,他这个魁首亲自出手,那些官员纵有不满,也得掂量掂量反抗的代价。
毕竟,没人敢公然与整个齐党的掌舵人作对。
这份底气,是他多年经营的结果,也是方从哲举荐他的缘由。
袁可立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言,只淡淡道:“希望如此罢。”
亓诗教不再迟疑,转身大步离去。
来时只带了两名亲信,此刻出府衙时,身后已跟了浩浩荡荡一队人马。
兖州卫的千户亲自带队,甲士们手持长枪,步履铿锵。
按察司的缇骑腰悬锁链,眼神锐利。
山东巡抚标营士卒与陆文昭领着的锦衣卫,腰负责沿途清道,防备有人作乱。
早在进城之前,陆文昭便将城内外官员的动向、府宅的布局,甚至连谁家有暗门、谁家豢养了武夫,都一一摸清,写在纸条上递给他。
因此,亓诗教的行动快得惊人,几乎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
“先拿下兖州知府王隆德!”
第一站便是知府衙门。
王隆德在知晓新任山东巡抚是亓诗教后,加之他派人送给亓诗教的礼物,亓诗教收下之后,他就彻底放了心。
此刻正搂着小妾在后宅饮酒,听闻动静披衣出来时,缇骑已踹开了院门。
看着满地狼藉的酒盏和吓得瘫软的小妾,他还想倚老卖老呵斥几句,却被陆文昭直接按倒在地,锁链“哗啦”一声锁了个结实。
“王隆德,你纵容徐鸿儒传道,借闻香教造反大发横财,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要说?”
语罢,便当即将王隆德擒拿。
亓诗教在陆文昭身后出现,他冷冷说道:“王隆德,你让本巡抚失望了,不要挣扎了,挣扎下去,会死得更惨。”
王隆德见是亓诗教,心中彻底绝望。
连反抗的心思都没了。
抓完王隆德之后,亓诗教等人马不停蹄,很快到齐宁道分巡道御史宅外。
“齐宁道分巡道御史何在?”
那御史正在书房伪造卷宗,试图销毁与闻香教勾结的证据,见兵丁破门而入,竟想翻墙逃跑,被早有准备的锦衣卫一脚踹翻,从他床板下搜出的金银,足足装了三个大箱子。
而与此同时,锦衣卫、兖州卫、加上山东巡抚标营的人动作亦是迅速。
他们到了徐从治家中。
“兖东副使徐从治,勾结乱党,私放要犯,拿下!”
徐从治的府宅更离谱,后院假山后竟藏着一处密室,里面不仅有无数珍宝,还有几名家丁打扮的汉子,实则是闻香教的余孽。
缇骑上前擒拿时,那些人还想反抗,被兖州卫的甲士一箭射穿手腕,惨叫着束手就擒。
夜色深沉,兖州城内火把如龙,照亮了半座城池。
一个个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官员被押解而出,或面如死灰,或哭喊求饶,却都被堵上嘴,扔进了早已腾空的兖州大狱。
随着抄家的深入,亓诗教站在徐从治府宅的库房前,看着兵卒们一箱箱往外搬金银、古画、珠宝,连墙角的地砖下都挖出了几坛子银元,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这些人,平日里在乡党面前装出一副清廉自守的模样,逢年过节还会写几句“清廉自勉”的诗帖送给他,背地里竟贪腐至此!
单是王隆德一家抄出的财物,便够兖州府半年的赈灾款。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当真不是说笑啊!
“继续搜。”
亓诗教的声音冷得像冰。
“连一根针都别放过。”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兖州城的抓捕已近尾声。
狱中的官员名单,密密麻麻写满了两张纸,皆与齐党有关。
天刚蒙蒙亮,府衙前的空地上已堆起了小山似的赃物。
一箱箱金银锭子泛着冷光,卷轴装裱的古画被小心翼翼地码在一旁,还有些珍珠玛瑙、玉器古玩,看得人眼花缭乱。
袁可立站在台阶上,看着锦衣卫清点造册,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转头对亓诗教道:“亓抚台,陛下果然没有看错你。”
这笑容里带着几分欣慰,昨夜的抓捕行动干净利落,没出半点纰漏,显然亓诗教是动了真格的。
亓诗教望着那些赃物,眉头却未完全舒展,沉声道:
“对于此等贪赃枉法、勾结乱党的败类,我自然不会姑息。这些人,表面清廉,竟然将我都骗了去。”
不过,很快,他话锋一转,语气缓和了些。
“但山东官场盘根错节,若一味从严,怕是会伤及根本。依我之见,对那些罪责较轻的官员,不妨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他顿了顿,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譬如贪腐数额不大的,只要能将三年内贪污所得尽数上缴,便可酌情减罪,令其戴罪立功;若是在闻香教叛乱中失察但未曾通敌的,可贬斥到偏远州县效力,观其后效再定去留。”
这话并非没有道理。
亓诗教心里清楚,“无官不贪”虽是极端说法,却也反映了官场积弊。
若真要按大明律一条条细究,山东官场怕是要空了大半。
昨夜一夜之间,兖州、东昌两府便抓了上百官员,若是继续这么查下去,新派来的官员怕是连前任留下的公文都理不清,地方政务非瘫痪不可。
他昨夜抓的这些人,本就是罪大恶极之辈,杀鸡儆猴的目的已然达到,剩下的,该用怀柔手段安抚了。
袁可立闻言,捻须的手指停了停。
“可陛下的旨意,是要肃清山东官场。”
言下之意,是要彻底清理,而非浅尝辄止。
“肃清并非一蹴而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