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389节

  那是让他们看好弟兄,守住营盘的信号。

  随后才跟着使者往外走,眼角余光扫过那些系着红巾的流民,看着他们脸上或茫然或兴奋的神情,心中愈发笃定:

  这般乌合之众,若不是借着天灾人祸,哪能掀起什么风浪?

  只是,越是松散的组织,才越容易混进去,不是吗?

  他跟着使者穿过乱糟糟的营地,听着周遭此起彼伏的“传头”声,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徐鸿儒啊徐鸿儒,你以为招来了一员猛将,却不知是引狼入室。

  这闻香教的老巢,他倒是要好好看看。

  李鸿基带着百十来号弟兄,跟着那使者穿过城外的乱葬岗,不多时便进了郓城城门。

  徐鸿儒这股势力,近来在巨野以西、郓城以南,连带着范县、曹县一带闹得颇凶。

  他自封“中兴福烈帝”,定了年号“大成兴胜”,气势汹汹,打下郓城也不过是这几日的事。

  可踏入郓城的那一刻,李鸿基的眉头便死死皱了起来。

  街道两旁,商铺的门板被砸得稀烂,绸缎、粮食散落一地,被踩得污秽不堪。

  几个系着红巾的汉子正将一个哭嚎的妇人拖拽进巷子,妇人的衣衫已被撕扯得不成样子,他们口中还骂骂咧咧地笑着,全然不见半分“义军”的样子。

  更远处,有百姓蜷缩在墙角,看着这群“自己人”烧杀抢掠,眼中满是恐惧。

  这哪里是起义,分明是换了一拨人祸害城池。

  徐鸿儒就任由手下这么折腾?

  但片刻之后,李鸿基摇了摇头,心里已经明白了。

  怕不是徐鸿儒不管,是根本管不了吧。

  此时的郓城县衙,早已被闻香教的人占了。

  正堂里,徐鸿儒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龙袍。

  料子倒是不错,却绣得歪歪扭扭,领口还歪着半边,他坐在原县令的座位上,一脸茫然地看着阶下的乱象。

  “教主……不,陛下!”

  一个教众慌慌张张跑进来。

  “南边街的弟兄又和西边的打起来了,说是为了抢一个当铺的掌柜女儿……”

  “打什么打!”

  徐鸿儒猛地拍了下桌子,声音却没什么底气。

  “让他们住手!咱们是义军,不是土匪!”

  可那教众苦着脸:“陛下,没人听啊……他们说,打下城来,就该分些好处……”

  徐鸿儒颓然坐回椅子上,心里乱糟糟的。

  闻香教的起义,原是定在明年的。

  当年教主王森死后,教会一分为二,王森的儿子王好贤在河北经营,他在山东传教,本约定好来年中秋南北呼应,一举拿下数省。

  可不知怎的,半个月前,郓城的教众突然自发闹了起来,抢了粮仓,杀了县官,硬生生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

  他这“中兴福烈帝”,当得更像是被裹挟着走。

  底下的人多是活不下去的灾民,跟着闻香教不过是图个温饱,如今打下了城池,眼里便只剩下抢掠,哪里还肯听他约束?

  说是义军,论起军纪,比土匪还不如。

  “报——黄虎到了!”

  门口传来通报声。

  徐鸿儒猛地回神,连忙整了整那身滑稽的龙袍:“让他进来。”

  他现在太需要有人能帮他稳住局面了。

  听说这个“黄虎”能带千把人,还能从官军手里抢东西,或许是个可用之才。

  只是徐鸿儒没看到,踏入正堂的李鸿基,看着他那身龙袍,又想起街上的惨状,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

  就这副样子,还想当皇帝?

  李鸿基暗自摇头,看来这闻香教,比他想象中还要不堪一击。

  瓦解他们,或许比预想的要容易得多。

  “见过徐教主。”

  李鸿基斜倚着门框,嘴角勾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举止间带着几分刻意的轻佻,连称呼都透着不恭。

  徐鸿儒身边几个穿黄褂子的亲信当即炸了毛,怒目圆睁地呵斥:

  “放肆!此乃中兴福烈帝!见了陛下,还不跪下拜见?”

  徐鸿儒却抬手轻轻摆了摆,声音透着一丝疲惫:“无需多礼。”

  他现在哪有心思计较这些虚礼?

  城中的乱兵快把郓城翻过来了,他手里那点亲信根本镇不住场子,正急需一支能打的武装攥在手里。

  李鸿基带来的这千人,正是他眼下最需要的力量。

  “黄虎。”

  徐鸿儒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几分恳切。

  “如今大业初创,正需你这般有勇有谋的人援手。城中那些乱兵,我实在约束不住,你替我去弹压一番,如何?”

  李鸿基在心里暗暗摇头。

  这群人刚进城时就该立规矩,如今烧杀抢掠已成风气,再想约束,难如登天。

  更何况,义军劫掠的恶名已经传出去,此刻再收手,既挽回不了民心,反而会让手下人觉得“好处没捞够”,心生怨怼。

  这徐鸿儒,怕是连乱世起事的基本门道都没摸透。

  若是换了他李鸿基,索性一开始就纵容劫掠,用财货女人引诱那些流民,再把被裹挟的人编入队伍,让他们跟着继续抢,像滚雪球一样壮大声势。

  唯有如此,才能在短时间内拉起一支敢打敢拼的队伍,才有资本和官军掰手腕。

  可惜,这徐鸿儒不懂。

  当然,鄙夷之色是不能表露出来的。

  该演的戏还得演。

  李鸿基脸上露出几分犹豫,搓了搓手,说道:“约束乱兵倒也不难,只是……教主打算给我什么好处?”

  “大胆!”

  旁边的亲信又炸了。

  “大帝让你办事,是你几辈子修来的荣光,还敢讨价还价?”

  “休得无礼。”

  徐鸿儒再次喝止,眼底却掠过一丝算计。

  清理城中作乱者?

  这差事看着简单,实则是把李鸿基往火坑里推。

  那些乱兵多是各地流民凑的,相互之间盘根错节,李鸿基带着千人去弹压,少不得要血流成河,说不定整支队伍都得折在里面。

  到时候,这个“黄虎”没了利用价值,他再接手剩下的残部,岂不两全其美?

  念头转定,徐鸿儒放缓语气:“只要你能帮我稳住郓城,等将来拿下巨野、邹县、滕县、峄县这些城池,我便让你独领郓城,做这一方的镇守使。”

  李鸿基心中冷笑。

  “等拿下”?也就是说,这些城池现在根本没打下来?

  先前那使者还吹嘘“兖州府都在掌握”,看来全是吹牛。

  就这虚张声势的样子,也配称“中兴福烈帝”?

  他面上却装作大喜过望的样子,猛地抱拳:“陛下有此承诺,属下万死不辞!这就带人去清理乱兵,定给陛下一个清净的郓城!”

  徐鸿儒见他应得爽快,眼中闪过一丝满意,挥了挥手:“去吧,我在县衙等你的好消息。”

  李鸿基转身离去,刚走出县衙大门,脸上的笑容便瞬间敛去。

  他回头看了眼那挂着“大成兴胜”旗帜的县衙,嘴角勾起一抹冷冽。

  徐鸿儒想借刀杀人?

  那他不妨就“借”这个机会,好好看看这闻香教的底细,顺便……

  收编些能用的人手。

  至于约束乱兵?

  他有的是办法,让这场“清理”,变成一场属于自己的势力扩张。

  当然,李鸿基心里清楚,仅凭自己手下这千把人,想平定郓城的乱局是痴人说梦。

  更何况,他带来的这些兵卒,本质上也是跟着他混饭吃的流民,真要硬碰硬,未必比街上那些乱兵靠谱。

  他可不是要跟这些乱民纠缠到底的。

  他李鸿基,是锦衣卫安插在这里的眼线,是朝廷的人。

  若是像徐鸿儒那样被乱民裹挟,身不由己,那才真是笑话。

  徐鸿儒是破罐子破摔,他却还有大好前程。

  只要能瓦解这场叛乱,封官进爵就在眼前,犯不着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赌命。

  他现在只盼着一件事:平乱的官军什么时候能到?

  只要大股官军一到,他便能里应外合,顺势摘了这“反贼”的帽子,以功臣自居。

  ……

  皇宫深处,朱由校也正盯着山东送来的急报,眉头紧锁。

  按他所知的脉络,徐鸿儒的闻香教起义本应在天启二年五月,也就是明年才爆发。

  因此,他早已暗中布置,让锦衣卫持续追查徐鸿儒的踪迹,打算提前将其扼杀在摇篮之中。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

  辽东战事征用民夫,本就让山东百姓不堪重负。

  偏偏山东官场腐败到了根上,户部拨下的粮草饷银被层层克扣,民夫们连口饱饭都吃不上,怨气积压到了顶点。

  这两个火星撞在一起,竟直接提前点燃了山东这只炸药桶。

  如今的局面,最棘手的便是官军尚未到位。

  山东的卫所兵早已糜烂,能战之兵寥寥无几。

  而调派外地兵马,一来一回至少要半月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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