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哈赤心中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道:“起来吧。有事说事,不必装腔作势。”
对于黄台吉的态度,努尔哈赤并没有什么不满。
草原之上本就是弱肉强食,他这匹老狼不行了,新的头狼自然要取代他的位置。
什么父慈子孝,再孝顺的人,如果守不住基业,那也白扯。
黄台吉脸上的悲戚僵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垂首道:“父汗明鉴。儿子是真心担忧您的身体……”
“罢了。”
努尔哈赤打断他,剧烈地咳嗽几声,才缓过气来。
“赫图阿拉那边,收拾得如何了?”
“回父汗,汉人包衣已清理出三成废墟,木料铁器都在往新营地运。只是……”
黄台吉话锋一转。
“明军在辽东布防愈发严密,熊廷弼又调了三万兵马守沈阳,咱们暂时怕是难以南下。”
努尔哈赤沉默片刻。
他知道黄台吉说的是实情。
赫图阿拉一败,大金元气大伤,确实需要时间休整。
他抬眼看向黄台吉,这个儿子文韬武略皆有可观之处,唯独少了几分他年轻时的狠戾。
沈阳没有攻下来,在努尔哈赤看来,就是黄台吉打仗的本事还不行。
可放眼诸子……
代善优柔寡断,与阿巴亥的私情更是让他颜面尽失。
莽古尔泰勇猛有余,却鲁莽如匹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阿济格年纪尚幼,多尔衮虽聪慧,终究还是个孩子……
若他此刻真的撒手人寰,能撑起大金这艘破船的,竟真的只有眼前这个他并不完全满意的黄台吉。
“你觉得,接下来该怎么办?”努尔哈赤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黄台吉心中一凛,知道这是父汗在考较他。
他定了定神,沉声回道:“儿子以为,当暂避明军锋芒,先整合内部,收拢溃散部众,清点粮草,再派人联络蒙古喀尔喀部,许以重利,让他们从西侧牵制明军。待来年开春,再集中兵力,拿下沈阳!”
思路清晰,步步为营,确有几分章法。
或许让黄台吉继位,也并非不可。
至少,这小子懂得隐忍,懂得布局,总比让那些蠢货把大金折腾垮了好。
“沈阳是一定要拿下的。”
“沈阳不克,我大金便被堵在辽东苦寒之地,连腾挪的余地都没有,迟早要被困死。”
努尔哈赤喘息片刻,眼神在帐内跳动的烛火中闪烁不定,语气沉了下来:“至于蒙古人……许以重利或许能换来一时之助,却断难让他们真心归附。草原上的狼,只认强者。唯有我大金足够强大,挥师南下时踏碎明国的关隘,他们才会心甘情愿地跟在咱们身后啃骨头。”
这话一出,顿时让帐内的气氛骤然凝重。
黄台吉垂首听着,不敢插言。
父汗这话既是告诫,也是在敲打他莫要寄望于草原的那些蛮子。
努尔哈赤又喘了口气,手指紧紧攥住榻沿:“沈阳一战败得窝囊,粮草烧了一半,火药更是所剩无几。没有这些东西,别说打沈阳,便是守住抚顺、开原、铁岭都难。你得想办法,尽快补上。”
“儿臣明白!”黄台吉立刻应声,语气带着笃定。
“后勤辎重与火药之事,儿臣已着人去办。晋商那群肥羊被明国皇帝抄了家,咱们虽断了一条线,却也在物色新的门路。江南那边有盐商愿冒险送货,九边的几个守将也松了口,只要价码给足,他们敢把军械偷偷运过长城。”
他眼底闪过一丝狠厉。
这年头,只要利益够大,总有不怕死的人。
明国皇帝想堵死他们的物资通道?
简直是痴心妄想。
“至于粮草……”黄台吉话锋一转,眼中露出算计的光芒。
“儿臣打算发兵朝鲜,逼他们献粮、献人。”
柿子总要挑软的捏。
朝鲜国力孱弱,军事实力远不如明国,却是个富庶的“血包”,正好用来填补大金的亏空。
“本汗正有此意。”
努尔哈赤浑浊的眼睛亮了亮,看向黄台吉的目光多了几分赞许。
“你如今威望尚浅,若能压服朝鲜,夺来粮草人口,便是大功一件,底下的人自然会服你。”
这不仅是为了大金的生计,更是在为黄台吉铺路。
他的这个儿子需要一场实打实的胜利来巩固地位。
但赞许转瞬即逝,努尔哈赤的语气陡然变得冰冷,像淬了冰的刀锋:“可你记住,此战若败,我大金再无翻身之力,必陷万劫不复之地,你,也一样。”
黄台吉心头一凛,猛地抬头,对上父汗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郑重叩首:“儿臣谨记父汗教诲!此战,必胜!”
他心中憋着一股劲。
若是连朝鲜都拿不下,他黄台吉也不必再觊觎汗位,趁早抹脖子谢罪便是。
朝鲜之战,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漂亮,赢得让所有质疑者闭嘴!
努尔哈赤看着他紧绷的背影,缓缓闭上眼。
帐内的烛火明明灭灭,映着他苍老的脸庞,没人知道这位枭雄此刻在想什么。
是在盘算朝鲜的粮草,还是在忧虑大金的未来,抑或是在掂量眼前这个儿子,是否真能接稳他手中的刀。
他一点点挣下来的基业,可不能就这样败了。
只是……
努尔哈赤心中十分沉重。
有那个尼堪国的皇帝在,大金如何崛起?
不由的,努尔哈赤开始想念起万历皇帝,想起和李成梁“谊同父子”,十三副铠甲统一女真各部的峥嵘岁月。
只是,那些终究是过去了。
这个时代,已经不属于他这个老人了。
第320章 八旗暗斗,齐鲁烽烟
黄台吉被努尔哈赤单独召见的消息,像一阵风似的刮遍了整个营地。
篝火旁的将官们窃窃私语,眼神里都带着探究。
这分明是父汗属意四贝勒的信号。
汗位的争夺,难道在一开始,就要尘埃落定了吗?
此刻。
代善的帐篷里,烛火昏黄,映着他满脸的郁色。
他独自坐在矮案前,一碗接一碗地灌着烧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头的焦躁。
案上的酒坛已空了大半,他心中的不甘,却越来越多。
他原本是努尔哈赤钦定的太子,手中握着两红旗的兵权,离汗位只有一步之遥。
可如今,父汗的目光明显偏向了黄台吉,难道这汗位,真的要与自己无缘了?
不甘心!
他猛地将酒碗掼在案上,青瓷碗应声碎裂,酒液溅湿了案牍上的一封密信。
那是莽古尔泰派人送来的,字迹潦草却透着狠劲。
信中说:黄台吉心机深沉,若让他继位,他们这些兄长迟早要被清算。
不如联手,待父汗百年之后,先除掉黄台吉,由代善登汗位,而他莽古尔泰,愿与代善并立为“双大汗”,共掌大金。
“双大汗?”
代善嗤笑一声。
莽古尔泰是个莽夫,这话多半是信口胡说,可“联手对付黄台吉”这几个字,却像钩子似的挠着他的心。
他虽失了储君之位,却手握两红旗,若真能借此机会翻盘……
就在这时,帐帘被掀开,爱新觉罗·萨哈廉走了进来。
他是代善的次子,刚从黄台吉的帐篷回来,脸上带着几分凝重。
“阿玛。”
萨哈廉躬身行礼,目光扫过案上的碎碗与密信,眉头微蹙。
“黄台吉那家伙怎么说?”
代善压下心绪,沉声问道。
他派萨哈廉过去,明面上是问安,实则是试探黄台吉的态度。
他代善虽没了争位的希望,可两红旗的兵马不是摆设,黄台吉想稳坐汗位,总得拿出点诚意来。
萨哈廉斟酌着回道:“八叔……黄台吉言语间颇为客气,说阿玛手握两红旗,是大金的柱石,将来必当倚重。只是谈及具体的分封,他却只字未提,只说一切要等父汗的旨意。”
“哼,滑头!”
代善猛地拍了下案几。
“想空手套白狼?凭他也配!”
他手中的两红旗,是当年跟着努尔哈赤打天下的嫡系,兵强马壮,是大金最精锐的力量之一。
黄台吉若想顺利继位,少不得要借他的势。
可如今连句准话都没有,分明是没把他放在眼里。
“我看,还是和莽古尔泰合作妥当。”
代善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语气里带着对黄台吉的不满。
“那莽夫的话虽不能全信,但‘双大汗’好歹是并肩而立,总比将来给黄台吉当奴才,看他脸色行事强!”
萨哈廉却在此时轻轻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代善的心湖:
“阿玛,八叔(黄台吉)虽没明说给咱们什么好处,却透了个底,他打算推行‘八旗议政’制度。往后大金的军国大事,不再由大汗一人独断,须得八旗旗主共同商议才能定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代善骤然绷紧的脸,补充道:“而且,八叔说,正蓝旗旗主之位,将来有意让孩儿接任。”
“什么?!”
代善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