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38节

  尤其是泰昌元年的内阁首辅,更不好当。

  “阁老清早前来,不知有何急事通禀?”

  方从哲深吸一口气,说道:“还有七日,大行皇帝便要出殡,然而谥号、庙号之事一直悬而未决,此事关乎国本,兹事体大,老臣不得不小心谨慎,望陛下能以大局为重。”

  朱由校脸上带笑,说道:“朕年尚幼,许多事情不知晓,不知朕能如何以大局为重?”

  方从哲一脸狐疑的看向新君。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作为内阁首辅,方从哲不敢小看年轻的皇帝,恭敬的说道:“庙号谥号之取,本是慎终追远,然则如今演变成朝堂争执,非为敬祖,实为诛生。”

  见皇帝不说话,且圣颜之中,无有情绪流露,方从哲只好继续说道:“有功安民曰熹,大行皇帝承祧守业、延续皇统,虽登基不到满月而崩,然可用此庙号。”

  没错,熹宗这个庙号,还算是评价中上的庙号。

  不似“炀”“厉”等恶谥。

  朱由校明知故问。

  “可礼部上陈的庙号,是‘光宗’。”

  方从哲赶忙回答道:

  “陛下容禀:

  钦天监上奏:泰昌元年九月时,曾有彗星侵入紫微垣,此乃“除旧布新“的天象征兆。先帝登基,正应此兆,革除万历末年的弊政,开创泰昌新朝气象。

  如今选用“熹“字为年号,此字从“火“从“喜“,象征火德上升,可将彗星凶兆转化为祥瑞。昔日宋仁宗遇“荧惑守心“的凶象,改元“嘉祐“后灾异消弭,如今以“熹“字顺应天意,道理也是相同的。”

  朱由校眼神瑞亮,再问道:“朕看礼部上陈的‘光宗’庙号,意味更好。”

  方从哲听到这一句话,顿时就急了。

  “若为先帝定庙号为“光宗“,后世必会将先帝与景泰、弘治等明君相比,苛责其治国功业不显;而选用“熹“字,则能向天下昭示继承大统的艰难,体恤先帝受制于阉党的苦楚。

  昔日唐僖宗遭遇黄巢之乱,尚且得谥“恭定“;如今先帝在危局中保全宗庙社稷,岂能不加体恤反而苛责呢?”

  方从哲不知道皇帝是装傻还是真傻,急得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继续说道:

  “如今东林党人借着“移宫案“和“红丸案“两桩旧案,想要将先帝旧臣尽数驱逐。

  若定庙号为“光宗“,他们必定会以“光复祖制“为名,胁迫陛下彻查先帝时期的旧事,恐怕会再次引发朝堂党争。

  而选用“熹“字则能彰显宽和之意,既让阉党知罪收敛,又能平息清流争议,这才是中庸之道啊。”

  说到最后,方从哲想到这些日子的遭遇,老脸之上,两行浊泪横流,直接从小凳上起身,跪伏在地,泣曰:

  “臣虽年老昏聩,但既受先帝临终托付,岂敢不尽心竭力?昔日周公制礼,尚且讲究亲亲之道;孔子作《春秋》,也主张为尊者讳。恳请陛下体念先帝仁厚之心,采纳老臣愚忠之言,实乃国家之福!”

  “阁老乃一心为国,朕如何不知?”

  朱由校上前将方从哲搀扶起来,感慨说道:“然刘一燝、韩爌、杨涟有拥立之功,是故先帝重用,朕岂能违背大行皇帝遗愿?”

  泰昌元年,东林党人之所以能压过齐楚浙党,最大的原因,便是因为皇帝朱常洛是东林党人拥立的。

  可以这么说,没有东林党人,朱常洛登基不了。

  朱由校继承的是朱常洛的帝位,便不可能否定东林党,否定东林党,便是否定了朱常洛的正统性。

  若是连自己老爹都不正统了,他这个继承人,那能是正统?

  陛下果然是门清。

  方从哲擦拭两行浊泪,说道:“庙号可以是‘光宗’,但谥号,必要加安。”

  这是方从哲的底线了。

  否则东林党人一旦清算,他方从哲岂不是有弑君之罪?

  这可是要掉全家阖族脑袋的大罪啊!

第46章 既往不谏,作马前驱

  “阁老大可让礼部上陈大行皇帝谥号。”

  方从哲脸上露出苦色。

  “礼部上陈的谥号过不了内阁,即便是老臣独断,过了内阁,也过不了六科。”

  如今科道官职,大多被东林党人把持。

  硬是逼得方从哲这个内阁首辅到他这个皇帝面前诉苦请求。

  “卿为首相,竟至于此?”

  方从哲摇头苦笑,说道:“老臣不过糊表之臣,朝中多有非议,说是首辅,不过尸位而已,除了妥协,还能如何?”

  说到此处,方从哲也豁出去了。

  “如今朝廷党争激烈,非是老臣所愿见,我大明朝不能再如此下去了,若要使东林党人后退,唯有一法。”

  朱由校隐隐有些猜测,问道:“是何法子?”

  “请陛下允老臣辞官,老臣辞去首辅之位,可弥合双方矛盾。”

  东林党倒方之势正盛,方从哲有此想法,很是正常。

  朱由校闻言,稍稍沉默。

  “阁老可有读过《六国论》?”

  方从哲闻言,眼睛当即一亮。

  “苏老泉之流芳百世之作,臣自有温读。”

  朱由校语气沉重,说道: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阁老当真以为,你退隐了之后,他们就会善罢甘休?”

  历史上,方从哲辞官之后,东林党人的动作可从没有停过,丝毫没有手软。

  先是,东林党以追查泰昌帝死因为由,将矛头指向万历朝重臣。

  御史左光斗弹劾户部尚书李汝华“克扣辽饷”,迫其罢官;刑科给事中魏大中逮捕御药房太监崔文升(万历旧宦),逼供牵连浙党官员 37人。

  天启元年至二年,东林党借案清除齐党亓诗教、楚党官应震等,罢黜地方督抚 12人。

  后又以“肃清宫闱”为名,驱逐万历朝遗留的宦官 200余人,其中多为齐楚浙党在宫廷的代理人。

  甚至一度将手伸到了科举之中,天启二年会试,东林党考官钱谦益、孙承宗录取 60名东林背景进士,占录取总数的 70%,进一步垄断官僚晋升渠道。

  并且排挤万历朝边将,间接导致沈阳失守。

  你退一步,期许着东林党人也退一步?

  那只是妄想而已。

  然而方从哲苦笑一声,摇头叹息道:“只是,不如此,又能如何?”

  方从哲只想着自己的妥协,能够换来下半生的安宁,以及朝廷的稳定。

  “阁老若是如此告辞,岂非是辜负了神宗皇帝的重望,大行皇帝的期许?”

  方从哲要妥协,这是朱由校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若是东林党人真的是为国办事,似张居正一般,那他朱由校在后宫享乐,也没什么不好。

  但现在这些人,连给张居正提鞋都不够。

  不说别的,且看历史上,东林党人掌权之后,有没有将大明扶上正轨?

  没有!

  反而让大明朝陷入更加激烈的党争之中。

  为了党争,打压齐楚浙党官员,百姓可以不管,建奴可以放任,道义可以扭曲。

  以至于到了后期,连天启都不信任他们,改用魏忠贤,将这些所谓的清流之臣,全部打杀。

  朱由校以史为鉴,自然不会让这事情再发生。

  而且此世与原历史有差别。

  在乾清宫中,他不是被东林党人救出来的,他是自己走出来的。

  东林党人对朱常洛有拥立之功,对他朱由校可没有!

  朱常洛重用东林党,是不得已而为之,根本没有选择。

  不重用,岂非狼心狗肺,正统性都没了?

  而他朱由校,可不是如此的。

  “君子不党,既是大明朝的臣子,便要为大明朝办事,何来为争权夺势,打击异己,连国事都不管了,世宗之时,没有什么东林党,也没有齐楚浙党,有的是臣党!”

  嘉靖之时,谁敢言结党?

  谁敢说,那就是不要命了。

  到了万历朝,因为万历与文官集团怄气,二十年不朝,是任性到爽了。

  然而,也将本该属于皇帝的权力,一点点被文官集团夺走,以至于形成党争。

  “方阁老是公忠体国之臣,何至于泄气,让我大明朝坠入深渊呢?”

  对于党争,朱由校亦是绝不姑息!

  而方从哲这个内阁首辅,想要辞官?

  绝不答应!

  方从哲听着年轻皇帝的话语,心中既是欣慰,又是发苦。

  “老臣,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卿为首相,内阁首辅,百官之首,何来无能为力?”

  朱由校当即呵斥。

  说完,朱由校叹了一口气,眼中渐渐水雾弥漫,竟是挤出了几滴眼泪。

  “阁老乃辅弼之臣,阁老请辞,欲奈朕何?”

  朱由校牵着方从哲的枯手,啜泣问道:“朕将国家托付阁老,阁老便是如此报答朕的?”

  老登,不为朕抛头颅洒热血,便想着当逃兵?

  汝欲何为?!

  方从哲不清楚皇帝的心思,只得是问道:“陛下欲臣何为?”

  他想逃,却逃不掉。

  以陛下如今的态度,是绝对不会让他请辞的。

  既然退路已经被堵掉了,那便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了。

  但前提,他背后要有人支持。

  就算没有直接的支持,也不能落井下石,在背后捅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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