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略公为陛下用命,便是对陛下最好的报答。”
熊廷弼点了点头,旋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锐利。
“林丹汗虽桀骜难驯,时常与朝廷讨价还价。”
“但察哈尔部终究是我们在草原上的奥援。不管是按祖宗羁縻蒙古的旧制,还是为了减轻辽东的压力,这援,必须出!”
他站起身,走到墙上悬挂的辽东舆图前,手指重重点在察哈尔部与建奴的边境:“救林丹汗,便是救我们自己。建奴想吞并察哈尔,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说到这里,他眼神闪烁,忽然想起一事:“况且,毛文龙那边,怕是要动手了。”
王承恩一愣:“毛游击?”
“他领了京营精锐,要奇袭赫图阿拉。”
熊廷弼声音压得更低。
“赫图阿拉是建奴的老巢,此役若成,必能震动辽东。但要让奇袭成功,就得把建奴的主力钉在正面战场,沈阳这边,必须尽快与努尔哈赤开战,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他转身看向王承恩,目光坚定如铁:“所以,援救林丹汗,挑起与建奴的大战,已是势在必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第278章 援蒙换马,威虏挂帅
整整一日,沈阳城都泡在酒肉的香气与军卒的欢笑声里。
平日里军粮无味、酒浆淡如水的日子过得太久,今日皇帝犒军的酒是上好的烧刀子,肉是大块的酱牛肉,连带着白面馒头都管够。
回到各军驻地,刚领了赏银的军卒们围坐在一起,酒坛被传得飞快,牛肉被撕得满嘴流油,划拳声、笑骂声、甚至还有人唱起了家乡的小调,把连日来的紧张与疲惫都抛到了脑后。
一个断了腿的白杆兵捧着酒碗,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银子,没吃过这么香的肉……陛下待咱们不薄啊!”
旁边的年轻士兵猛灌一口酒,呛得直咳嗽,却咧着嘴笑:“等打完这仗,我就用赏银娶个媳妇,给俺爹娘生个大胖小子!”
欢腾的浪潮席卷了整个沈阳城,连城墙根下晒太阳的老兵都忍不住凑过来,听着远处的喧闹,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湿润。
当兵能当得这么扬眉吐气,值了。
然而,就在这满城欢腾之际,辽东经略府的书房里,熊廷弼正对着一张辽东舆图凝神沉思。
他指尖在抚顺的位置点了点,忽然对身旁的亲卫道:“把那几道消息放出去吧。”
亲卫领命而去,不多时,几股看似不起眼的暗流便从沈阳城涌出。
有的是混在逃民中的细作,有的是被故意放走的建奴俘虏,还有的则是借着酒意“不小心”泄露给建奴探子的闲聊。
这些消息里,最扎眼的便是皇帝对刘兴祚的封赏:“降人刘兴祚,因反正有功,封威虏伯,赏银千两,庄田二百顷!”
紧接着,便是大明对建奴阵营中汉人降臣的招抚令:“凡愿归正者,无论过往罪过,只要献上投名状(或斩建奴将官首级,或献城邑地图),朝廷一概既往不咎,且依功行赏,爵禄土地,绝不亏待!”
熊廷弼站在窗前,听着远处传来的欢笑声,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他太清楚建奴的底细了。
努尔哈赤能从建州卫一个小部落崛起,靠的不仅是八旗铁骑,更有大批投降的汉人降臣为其出谋划策、打理民政。
这些人里,有不得志的明朝边将,有贪生怕死的文吏,甚至还有一些被建奴掳掠去的工匠、书生。
他们熟悉明朝的虚实,帮建奴打造兵器、制定法度,堪称建奴的“智囊团”。
可这些人,终究是汉人。
他们投降建奴,或是为了保命,或是为了富贵。
如今刘兴祚这个“降人”能封伯,大明又放出“既往不咎、重赏归正”的话,这些人心里能不打鼓?
熊廷弼几乎能想象到,这些消息传到建奴营地后会是何等景象。
那些平日里对努尔哈赤摇尾乞怜的汉人降臣,怕是夜里都要睡不着觉了。
他们会想:刘兴祚能封伯,我若归正,是不是也能得个一官半职?
而努尔哈赤呢?
那个多疑的老野猪,见汉人降臣人心浮动,晚上估计也睡不着了。
不过这不是激动的,这是怕的。
他本就对汉人猜忌三分,如今有刘兴祚这个“榜样”在前,难免会想:
这些汉人是不是也在暗中盘算着“归正”?
是不是有人已经偷偷给大明递了投名状?
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疯狂生长。
到那时,建奴的汉人降臣会人人自危,生怕哪天被努尔哈赤当作“不忠之人”砍了脑袋。
而努尔哈赤则会对汉人降臣愈发不信任,轻则夺其权柄,重则痛下杀手。
“哼。”
熊廷弼低声冷笑。
“你们不是靠着汉人降臣才有今日吗?我就断了你的左膀右臂!”
一旦努尔哈赤不敢用汉人、不信汉人,建奴的法度、兵器、粮草调度都会大打折扣,实力必然暴跌。
更妙的是,汉人降臣与建奴的离心离德,会让建奴的军心从内部开始涣散。
连自己人都信不过,这仗还怎么打?
若是能借努尔哈赤的手,除掉几个死心塌地为建奴卖命的“汉奸”,那就更是意外之喜了。
攻心之计后,该解决林丹汗求援的事情了。
时间虽然离发赏,已经过去三日了。
但沈阳城的热闹劲儿丝毫未减。
此刻。
白虎节堂内的气氛却与城外截然不同中。
熊廷弼身着绯红官袍,端坐在主位上,目光如炬,扫过堂下肃立的诸将。
贺世贤一身铠甲未卸,脸上还带着几分酒气,却眼神锐利;尤世功站得笔直,手按腰间佩刀;陈策、戚金两位老将面色沉稳,显然已深思熟虑;周敦吉、秦邦屏等年轻将领则带着几分跃跃欲试,目光紧紧盯着熊廷弼。
“诸位。”
熊廷弼开门见山。
“陛下已下旨,驰援察哈尔部林丹汗。今日召集各位,便是商议出兵之事。”
话音刚落,贺世贤便往前一步,抱拳朗声道:“早该如此!末将愿请命为先锋,带本部人马直插草原,定要让建奴尝尝咱们的厉害!”
他性子最是急躁,这些日子憋了一肚子劲,正想找机会与建奴铁骑再较量一番。
然而,陈策却眉头紧锁,上前一步说道:“贺总兵稍安勿躁。草原之上,地势开阔,利于骑兵奔袭,我军主力多为步卒,怕是难以施展。况且我军骑兵数量本就不足,真要在草原上与建奴野战,怕是讨不到好去。依末将看,此番驰援,怕是收效甚微啊。”
这话如一盆冷水,浇得众人冷静了几分。
明军步卒虽勇,可在广袤的草原上,面对来去如风的建奴骑兵,确实吃亏。
戚金也点了点头,语气凝重:“陈将军所言极是。这些时日,末将一直在改编骑军,想组建一支一人三马、轻甲骑射的队伍,效仿建奴的战法。可毕竟时日尚短,将士们骑射功夫远不及建奴骑兵娴熟,真要在草原上与他们争锋……”
他顿了顿,面色有些难看的沉声道:“怕是凶多吉少。”
堂内一时陷入沉默。
贺世贤虽勇,却也知道陈、戚二人所言非虚。
虽说一个月前沈阳城外打了场胜仗,可那胜仗赢得有多惨烈,只有亲历者才清楚。
白杆兵折损过半,辽镇骑兵也丢了近三成的人手,说是大胜,倒不如说是以血肉之躯硬生生扛下来的惨胜。
建奴那边呢?
两蓝旗虽受了挫,可八旗主力压根没伤筋动骨,努尔哈赤的根基依旧稳固,就像一头被划伤的猛虎,虽暂退几步,爪牙依旧锋利。
更别提萨尔浒那道疤,还在明军心口隐隐作痛。
自那一战败了,朝廷损了几万精锐不说,战马损失尤其严重。
加之开原、铁岭接连陷落,辽东的战马、粮草被掠走无数,到如今,明军骑兵满打满算凑不齐六千,还多是些老弱病马,能真正披甲冲锋的,怕是连四千都悬。
反观建奴,八旗铁骑一人三马是常事,骑射功夫更是从小练到大,在草原上奔袭起来,能把明军步卒甩得连影子都看不见。
“此番出关驰援,难啊!”
陈策重重叹了口气。
“咱们的步卒在城防战里能顶事,可到了草原,那就是任人宰割的羔羊。骑兵呢?刚练的那点骑射,连建奴的边都摸不着,真要野战,怕是连骨头都剩不下。”
贺世贤虽急着出战,此刻也沉默了。
他手下的骑兵倒是精锐,可满打满算就千把人,真对上建奴的八旗铁骑,无异于以卵击石。
“更何况,林丹汗那厮狼子野心,咱们真把骑兵派过去,谁知道他会不会转头就把咱们卖了,换努尔哈赤的好处?”
这话像块冰投进滚水里,瞬间浇灭了几分出兵的热劲。
信任这东西,在辽东与草原的边界上,早被反复磋磨得只剩些碎渣了。
当年万历年间,朝廷为了牵制建奴,曾许给蒙古部落大批粮饷,让他们袭扰建州,可等部落真动了手,朝廷的粮饷却迟迟不到,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建奴报复。
还有李成梁在的时候,明军为了抢功劳,甚至趁蒙古部落与建奴厮杀时,背后捅过刀子,抢了他们的首级去报功。
当然,明军不是好人,那些蒙古人也不是善茬。
林丹汗的祖父彻辰汗,当年就以“通贡”为幌子,骗得明朝开放互市,转脸就率骑兵叩关抢掠。
前些年,林丹汗还打着“联明抗金”的旗号,骗走了辽东巡抚送去的二十车绸缎,结果转头就与建奴私下议和。
“你信他,他能卖了你;你不信他,这援又出得没意义。”
陈策揉着眉心,语气里满是无奈。
“咱们与这些蒙古部落,谁也不敢把后背交给对方。”
“诸位的担忧,我早就在心里盘算了百八十遍。”
熊廷弼的目光在众将脸上扫过,表情严肃。
“你们只知我熊廷弼敢在战场上跟女真人硬碰硬,却忘了,对付这些草原上的狐狸,光靠蛮劲可不成。”
他熊廷弼虽被努尔哈赤骂作“熊蛮子”,可这“蛮子”的皮囊下,藏着比草原狼更精的算计。
当年在辽东练兵时,他就靠着“恩威并施”的手段,收拾过不少阳奉阴违的边将,对付林丹汗,自然有法子。
“此番支援林丹汗,咱们不跟他玩虚的。”
“此番支援,主力是二十车火药、五十万斤粮草、一千杆鸟铳,这些东西才是硬通货。至于兵马,骑兵三千、步卒五千,说白了就是护送物资的护卫队。”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送到察哈尔部边境,把东西交割清楚,咱们的人就驻扎在长城边墙左近,不去草原深处凑热闹。一来能吸引建奴分兵防备,二来也免得被林丹汗拖进他的战场,一举两得。”
贺世贤听完,眉头依旧没松开,他“啪”地一拍大腿:“可这些火药粮草,给了林丹汗那厮,跟肉包子打狗有什么区别?上个月那些蒙古部落临阵倒戈的账,我还没跟他们算呢!”
想起一个月前,自己亲手拨给蒙古盟军的五万石粮草,转头就被他们拿去跟建奴换了赏银,贺世贤的火气就不打一处来。
“放心,大明从不做冤大头。”
熊廷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