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挠了挠后脑勺,嘴角不自觉地往上翘,露出几分憨态:“二哥怎知小弟没有?”
话音刚落,他脑海里便浮现出一个身影。
那是住在胡同口的药铺姑娘,平日里总穿着件月白色的布裙,替人抓药时指尖在药柜上翻飞,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发梢,连带着药草的清香都变得温柔起来。
想到这儿,靳一川忍不住傻笑起来,眼里像是落了星星:“她呀,可比二哥喜欢的那位周姑娘,好得多呢。”
“哦?”
沈炼来了兴致,正要追问,却被卢剑星打断:“行了,别光顾着说这些,快些赶路要紧。”
说话间,三人已到了城门处。
卢剑星掏出锦衣卫的差事令牌,守城的兵卒见了令牌上的虎头印记,不敢怠慢,连忙搬开拒马放行。
此刻。
城外驿站里,十数匹快马正不安地刨着蹄子,马背上驮着干粮和水囊,数十名锦衣卫番子早已整装待发,见三人来了,纷纷拱手行礼:“卢百户!”
卢剑星一点头,丝毫不废话。
“都上马,往天津去!”
“是!”
众人翻身上马,沈炼勒住缰绳,回头望了一眼北京城的轮廓,暖香阁的灯火早已隐没在夜色里。
他深吸一口气,猛夹马腹,跟上队伍。
马蹄声哒哒作响,打破了夜的宁静。
一行人如离弦之箭,朝着天津方向奔去。
官道两旁的树木飞速倒退,风声在耳边呼啸,沈炼只觉得心中的杂念被这疾驰的速度渐渐吹散,只剩下前路的方向。
此刻夜色正浓,墨蓝色的天幕上只缀着几颗疏星,可大沽口军港却亮如白昼。
数十盏气死风灯悬在桅杆上,将海面照得一片通明,海浪拍打船舷的哗哗声里,混着纤夫的号子、搬运工的吆喝,还有木桨入水的哗啦声,热闹得像是白昼里的集市。
码头边,数艘大型沙船正泊在岸边,帆布被夜风吹得鼓鼓囊囊。
搬运工们扛着沉甸甸的粮袋,踩着颤悠悠的跳板往船上送,麻袋落地的闷响此起彼伏,不多时,船身便往下沉了沉。
“这是往哪儿运粮草?”靳一川揉了揉被灯火晃花的眼,低声问道。
沈炼眯着眼,目光扫过码头另一侧,忽然指着暗处说道:“不止运粮草,我看连人都一道运走了。”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一群身着短打的兵卒正列队登船,他们腰间的佩刀在灯光下闪着冷光,动作麻利却不发一言,显然是训练有素的精锐。
卢剑星眉头皱得更紧了。
深入敌境执行密差,怎会动用这么多人马、这么多粮草?
这阵仗,倒像是要打一场大战。
他摸了摸腰间的佩刀,心里那股不安又涌了上来。
这差事,怕是比预想中还要复杂。
一行人跟着引路的水师兵卒往衙门走,脚下的石板路被海水浸得发潮,空气中弥漫着咸腥的海风与粮草的麦香,混杂成一种独特的气息。
入了水师衙门,绕过栽着芭蕉的天井,便到了正堂。
卢剑星整了整衣袍,带着沈炼、靳一川步入堂内,见主位上坐着两位官员。
左侧是身着青色官袍、面容清瘦的天津分巡道佥事陈奇瑜,右侧是身披铠甲、面色黝黑的天津海防游击毛文龙。
“属下卢剑星,携沈炼、靳一川,奉北镇抚司令前来报到。”卢剑星拱手行礼,声音洪亮。
陈奇瑜微微颔首,指了指毛文龙道:“你们来了正好,之后便跟着毛游击,负责保护他的安全。”
毛文龙原本正低头看着案上的海图,闻言抬头,见一下子进来数十名锦衣卫,个个腰佩绣春刀、眼神锐利,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笑容,起身拱手道:“有劳诸位了。到了辽东,风浪险恶,怕是还得多靠诸位帮手。”
“份内之事,不敢当。”卢剑星回礼笑道。
毛文龙的目光在卢剑星、沈炼、靳一川三人脸上打了个转,像是在掂量什么。
片刻后才转头对陈奇瑜道:“外面开始运兵了,我去看看情况,免得出岔子。”
陈奇瑜望着毛文龙远去的背影,直到那抹铠甲的亮色消失在夜色里,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盏,指尖在杯沿摩挲片刻,这才转向卢剑星三人,语气沉得像压在心头的石头:
“你们或许心里有惑。”
“为何陛下会派你们远赴辽东,为何这港口连夜运兵运粮。”
“这些都是机密,眼下还不能和你们说。”
沈炼与靳一川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
唯有卢剑星不动声色,只是握紧了腰间的刀柄,静待下文。
“但有件事,必须让你们知晓。”
陈奇瑜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扫过三人。
“你们明面的差事,是保护毛游击的安全;暗地里,须得盯紧他,看看他有没有冒领军功、私吞粮草的勾当。”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湖面,沈炼猛地抬头:“佥事是说……”
“锦衣卫的本分,不就是察奸辨佞么?”
陈奇瑜打断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
“照理说,你们只需做好监视与护卫,不必冲锋陷阵。但若是能在这过程中立下战功,朝廷也绝不会亏待,一概算作军功,论功行赏。”
又是大规模运兵,又是明护暗监,还要随时准备卷入战事……
卢剑星只觉得后颈发寒,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总算明白,为何北镇抚司里那么多人对这差事避之不及。
这哪里是差事,分明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走一遭!
他娘的,难怪没人肯接!
可这点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卢剑星强压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
既来之,则安之。
越是危险,越说明此事干系重大,若是真能成了,那军功怕是能让他们哥仨一步登天。
“佥事放心!”
卢剑星拱手的动作铿锵有力,声音里透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属下明白分寸,定不辱使命!”
沈炼与靳一川也跟着躬身领命,虽没说话,眼里却都燃起了火。
他们兄弟三人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命硬得很,这趟凶险差事,既是劫,也是缘。
那泼天的大功,他们接了!
第276章 封伯恤死,众志一心
大沽口外的海风卷着咸腥味,拍在栈桥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夜色里,数十辆骡车正沿着跳板往船上运粮。
毛文龙站在船头,望着码头上穿梭的人影,眉头却拧成了个疙瘩,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船舷的铁环,发出“当啷”的轻响。
“将军,这马上就要干大事了,您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身后的亲卫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上前问道。
这亲卫跟了毛文龙多年,深知自家将军素来是天塌下来都能笑着扛的性子,今儿个这般郁结,倒是少见。
毛文龙回过头,脸上带着几分不耐:“陛下派谁不好,偏派了锦衣卫来‘保护’我?”
“我毛文龙是在战场上拼杀的军将,不是需要捧在手里的瓷娃娃,用得着这些特务探子来护着?”
那亲卫眼珠一转,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将军,依属下看,这‘保护’怕是幌子,‘监视’才是真的。您要是嫌这些人碍眼,到了战场上……”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
“混账!”
毛文龙猛地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声音陡然拔高。
“陛下派来的人,岂是能随便动的?”
海风掀起他的披风,露出甲胄上斑驳的刀痕。
那是他在辽东战场上拼杀的印记。
他之前不过是个微末军官,是陛下破格提拔,给了他兵权,让他能在辽阳、天津立足。
这份知遇之恩,他记在心里,从未敢忘。
“就算他们真是来监视的,也是陛下的意思。”
“战场上刀枪无眼,真要出了什么事,那是天意。但要是敢暗害朝廷派来的人,便是欺君之罪,这个罪名,你我担得起吗?”
亲卫被他说得脖子一缩,连忙躬身道:“属下知错了。”
“好好做你的事去。”
他沉声道:“到了战场上,真刀真枪地拼就是。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便知,用不着搞那些阴私勾当。”
亲卫喏喏退下,船头只剩下毛文龙一人。
毛文龙望着码头上最后一袋粮草被扛上船,海风灌进领口,带着几分刺骨的凉意。
他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其实前些日子,他确实动过些歪心思。
辽东战场上,一颗建奴首级能换数十两赏银,这对军饷时常短缺的队伍来说,诱惑实在太大。
他不是没见过有人用辽东流民或朝鲜边民的人头充数,一趟下来,能多骗不少银子。
可现在,陛下明着派了锦衣卫来,谁知道暗地里还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真要在战场上玩这些花样,一旦被捅到御前,别说升官,怕是连现有的位置都保不住。
“罢了。”
“老老实实立大功,才是正途。”
天津海防游击这个职位,在旁人看来已是祖坟冒青烟的美差,可在他毛文龙眼里,不过是个起点。
天津水师总兵的位置,才配得上他的野心!
到那时候,整个渤海湾的水师都得听他调遣,再不用看旁人脸色。
在毛文龙繁杂的思绪中,第三批粮草与兵员终于顺利登船,船帆鼓起,缓缓驶离大沽口,朝着皮岛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