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321节

  一个男子半低着头,踉跄着从里面走出。

  他身上的青色劲装沾了不少酒渍,领口敞开着,露出被酒精浸得发红的脖颈。

  虽满身酒气,脚步虚浮,眉宇间却拧着一股化不开的郁色,正是锦衣卫总旗沈炼。

  方才在房内,他见到自己心爱的女人居然被别的男人抱在怀中,顿时苦闷得连饮好几壶酒。

  此刻晚风一吹,酒意翻涌上来,头更晕了,心里的烦躁却愈发清晰。

  他抬手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指尖触到滚烫的皮肤。

  暖香阁的热闹是别人的,他只觉得这满室的脂粉香,比诏狱里的血腥气还要让人窒息。

  “沈总旗,不再喝几杯?”廊下迎客的龟奴见他出来,堆着笑凑上前。

  沈炼摆了摆手,没说话,只是加快脚步往阁外走。

  灯笼的光晕在他身后拉长,又被他的影子踩碎,像极了他此刻乱糟糟的心绪。

  “怎么?又没在暖香阁过夜?我看你这银子是打了水漂。”

  沈炼刚走到暖香阁门口,身后便传来一声带着几分讥讽的熟稔嗓音。

  他脚步一顿,转过身,只见街角的灯笼下站着两个人。

  一个身着黑色劲装,肩宽背厚,正是他的结义大哥、新晋百户卢剑星。

  旁边跟着个身形瘦削些的,是小旗靳一川,手里还提着个酒葫芦,正对着他咧嘴笑。

  方才那话,正是卢剑星说的。

  他走上前,拍了拍沈炼的肩膀,语气里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你说说你,每月俸禄大半填进这暖香阁,图啥?那周妙彤是头牌,多少达官显贵捧着,哪是你我这号人能攀得上的?”

  靳一川也凑过来,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酒液撞得葫芦“叮咚”响:“沈二哥,可不是大哥说你。有这银子,还不如请咱哥仨找个小酒馆,叫两斤酱牛肉,喝个痛快!暖香阁的头牌,那是天上的月亮,哪有这么好追的?”

  沈炼被两人说得脸上有些发烫,却没反驳,只是摇了摇头,抬手抹了把脸,目光望向暖香阁三楼那扇亮着灯的窗。

  周妙彤就在那里面。

  他深吸一口气,自顾自说道::“妙彤她不一样。她本是官宦小姐,落难至此,心里是苦的。只要我凑够五百两赎身钱,就能带她出来,给她寻个清净地方过日子。”

  见沈炼这副模样,卢剑星只觉得一股气堵在胸口。

  自家这兄弟,分明是被那暖香阁的头牌迷了心窍,竟连轻重都分不清了。

  他眉头拧成个疙瘩,语气里的恨铁不成钢几乎要溢出来:

  “五百两?”

  卢剑星上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

  “你当这是菜市场买白菜?咱哥仨加起来,一年俸禄撑死了一百两,还得刨去吃穿用度、孝敬上官的份例,能攒下五十两就谢天谢地了!五百两,那得不吃不喝攒五年,你这不是痴人说梦,是什么?”

  沈炼依旧没说话,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攥得更紧了,指节泛白,连手背的青筋都突突地跳。

  街角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昏黄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映出那双眼睛里的执拗。

  他怎会不知难?

  可每次闭上眼,周妙彤那双含着泪却强装镇定的眸子就会浮现出来,那里面藏着的委屈与倔强,像根针似的扎在他心上。

  “必须攒够。”他在心里默念,一遍又一遍。

  卢剑星见他油盐不进,火气更盛,语气重得像砸石头:“你当这五百两递上去,人家就真能跟你走?暖香阁的头牌,见惯了金银珠宝、达官显贵,能瞧得上你一个锦衣卫总旗?就算她愿意,这钱从哪儿来?就靠你每月那点俸禄?”

  这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沈炼心上。

  他沉默了。

  锦衣卫总旗一年俸禄不过四十两,还得层层克扣,实际到手的不足三十两。就算一分不花,攒够五百两也得十七八年。

  可他等得起,周妙彤在那泥潭里,等得起吗?

  至于搞灰色收入……

  沈炼嘴角泛起一丝苦涩。

  如今厂卫遍布,东厂的番子、西厂的缇骑、大内行厂的暗探,哪个不是盯着同僚的错处?

  别说贪墨五百两,就是敢多拿几十两,怕是第二天就被人揪出来,扔进诏狱里剥皮实草了。

  那可是掉脑袋的买卖。

  卢剑星见他终于低下头,以为他听进了劝,放缓了语气:“老三说得对,有这心思,不如想想怎么升上去。我刚升了百户,你俩再努努力,等咱们哥仨手里有权了,还愁没机会?到时候……”

  “大哥。”

  沈炼忽然抬起头,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狠劲。

  “钱的事,我自有办法。你们别管了。”

  只要能把周妙彤从暖香阁里拉出来,再难,他也得走下去。

  他抿着唇,那副模样看得卢剑星直叹气。

  “你要是把追女人的劲头分一半到差事上,凭你的能耐,早不是总旗了。”

  卢剑星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几分无奈。

  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有些实情,说出来怕是要伤了兄弟情分。

  这周妙彤身为暖香阁头牌,周旋于权贵富商之间,接待过的客人能从阁内排到街尾。

  别说对沈炼有情,怕是连他的名字都记不太清。

  阁里的龟奴私下都说,与周妙彤相会最勤的,是江南来的严家公子,那人出手阔绰,光是上月就送了两匹云锦、一对羊脂玉镯,沈炼这点俸禄,在人家眼里怕是连塞牙缝都不够。

  可转念一想,卢剑星又觉得,让沈炼有个念想也好。

  总好过整日浑浑噩噩,在锦衣卫那摊浑水里随波逐流。

  他望着沈炼紧绷的侧脸,心里默默盘算:等自己在百户的位置上站稳了,再拉着沈炼、靳一川多立些功,总有出头的日子。

  到那时,别说一个暖香阁头牌,就是想娶个正经人家的姑娘做正妻也不难。

  实在不行,把这周妙彤赎出来给二弟做妾,也不是什么难事。

  “对了,大哥,三弟,你们怎么会到暖香阁来?”

  晚风卷着酒气掠过,沈炼混沌的脑子总算清醒了几分,他停下脚步,看着身旁的卢剑星和靳一川,脸上满是诧异。

  平日里他来这风月场,这两位兄弟从不来凑热闹。

  卢剑星总说这里是“销金窟,蚀骨地”,靳一川更是见了脂粉气就脸红,今儿个怎么会主动找上门来?

  卢剑星斜睨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讥诮:“我还以为你被那周妙彤迷得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总算还有点记性。”

  他顿了顿,见沈炼确实是满脸困惑,才收起玩笑的神色,正经说道:“你不是愁着凑不够那五百两吗?现在有个差事,办好了,别说五百两,五千两都不在话下,连升两级都有可能。”

  “什么?”

  沈炼闻言,像是被兜头泼了盆冷水,酒意瞬间醒了大半,眼睛瞪得溜圆。

  “这……这怎么可能?”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咱们哥仨没背景没靠山,锦衣卫里多少人盯着升官发财的机会,这种好事怎么会轮得到咱们?”

  这话倒是实情。

  他们三个,卢剑星刚升百户,根基未稳;他自己是个总旗,靳一川更是个小旗,在锦衣卫这等讲究门路的地方,向来是有苦差事冲在前,有好处却轮不上。

  卢剑星往街角缩了缩,压低声音道:“这差事是好,可也险,得去辽东,而且要深入建奴占着的地界。”

  “辽东?”沈炼的眉头猛地跳了跳,心里瞬间透亮。

  他总算明白,这等又能捞钱又能升官的差事,为何会落到他们头上。

  因为危险。

  深入敌占区,那地方到处是建奴的眼线和巡逻兵,稍有不慎就是死无葬身之地,说是九死一生都算轻的。

  “这么危险的事情,大哥竟然还接了?”

  沈炼眉头拧成一团,声音里带着几分急色。

  深入建奴腹地,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稍有差池便是粉身碎骨。

  卢剑星往四周扫了一眼,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你以为我想接?是李若星李指挥佥事亲自点的名,我能推托吗?”

  沈炼更糊涂了,挠了挠头:“大哥与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偏要屡次针对咱们?上回抓张天师之子,这次又派这九死一生的差事……”

  “未必是针对。”

  卢剑星的目光在昏暗中闪了闪,忽然挺直了腰板。

  “北镇抚司里,论武艺、论胆气,能办这等事的,掰着手指头也数不出几个。旁人看来是九死一生,对咱们哥仨来说,未必没有生机。”

  自从升了百户,他心里那点被压抑的野望就像春草似的疯长。

  凭什么那些靠门路爬上去的家伙能当千户、指挥佥事?

  他卢剑星有勇有谋,难道就只能困在百户的位置上?

  这趟差事若是成了,别说千户,就是指挥佥事也不是没可能。

  “况且。”

  卢剑星话锋一转,语气轻松了些。

  “之前抓的张天师之子,听说已经放出诏狱了。咱们这时候去辽东,正好能躲躲风头,省得被那些人记恨找茬。”

  沈炼沉默片刻,心里那点犹豫渐渐被一股冲动取代。

  他抬头看向暖香阁三楼那扇亮着灯的窗,窗纸上映出模糊的人影,不知是不是周妙彤。

  “什么时候出发?”他咬了咬牙,问道。

  “现在!”

  卢剑星斩钉截铁地说,眼神里透着不容置疑的果决。

  “马匹、干粮都备好了,就在城外驿站等着,咱们这就过去。”

  沈炼猛地抬头,目光再次投向那扇窗,心里涌上一阵可惜。

  他原本还想着,哪怕不能说上几句话,远远看一眼周妙彤,跟她道个别也好。

  “还有一个人,我还没来得及作别……”他低声道,语气里满是不舍。

  “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儿女情长!”

  卢剑星拽着他的胳膊就往城外走。

  “天涯何处无芳草?等咱们从辽东回来,功成名就,什么样的姑娘找不到?到时候再风风光光地回来见她也不迟!”

  沈炼被拉得一个踉跄,回头望了一眼暖香阁那片温暖的灯火,终究还是咬了咬牙,跟上了卢剑星和靳一川的脚步。

  夜风裹挟着尘土,吹得人脸颊发疼。

  三人踏着月色往城外驿站赶,沈炼见靳一川一路没怎么说话,只是闷头跟着走,忽然想起方才的话题,忍不住打趣道:“老三,你这一路上闷不吭声的,难不成是没遇到过喜欢的女人?”

  靳一川闻言,脚步顿了顿,原本平静的脸上忽然泛起一抹红晕,像是被炭火烫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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