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兴祚暗自冷笑,眼底闪过一丝讥诮。
这岂是他愿意看到的局面?
若代善就此息事宁人,他的谋划岂不落空?
他眼珠一转,当即上前半步,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却暗藏锋芒:“主子英明!横竖不过三个工匠罢了,确实不值当为此与四贝勒交恶。大局为重,奴才以为……此事不如就此作罢。”
话音未落,代善的脸色果然阴沉下来。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咯咯作响,眼中怒火再度翻涌。
“难道要本贝勒为区区三个工匠,大动干戈去寻阿巴泰的晦气?若父汗知晓,岂不责我小题大做!”
他烦躁地踱了两步,忽然目光一凝,死死盯住刘兴祚。
“明人向来狡诈多谋……爱塔,你也是明人出身,可有什么法子,既能替本贝勒出了这口恶气,又不至落人口实?”
来了!
刘兴祚心头狂跳,却故作惶恐地低下头,支吾道:“四贝勒如今风头正盛,奴才只怕……”
“怕什么!”
代善厉声打断,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恶狠狠说道:“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大哥死后,我便是大金国的长子!若连这等羞辱都能忍,日后岂非人人可欺?”
他眼中凶光毕露,话语中带着几分威胁之意。
“快说!你到底有没有办法?”
刘兴祚故作迟疑地垂下眼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似乎在经历激烈的内心挣扎。
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郑重其事地拱手道:“奴才斗胆,愿为主子分忧。不仅要追回那三个工匠,更要让阿巴泰颜面扫地,让主子顾全大局、智谋过人的美名传遍大金。”
代善闻言眼前一亮,身子不自觉地前倾,急切地催促道:“快说!到底是何妙计?”
刘兴祚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缓缓说道:“奴才打算再带十个工匠前去拜访阿巴泰,看他敢不敢收下这份‘厚礼’。”
“什么?”
代善猛地拍案而起,脸上写满难以置信。
“他抢了我三个工匠,我还要再送他十个?这岂不是让本贝勒成了天大的笑话?”
刘兴祚不慌不忙地摇头轻笑:“主子且听奴才细说,大汗最不喜八旗之间互相争抢工匠、财货、牛录。
阿巴泰若敢收下这十个工匠,便是坐实了贪婪无度的罪名;若不敢收,就只能乖乖归还那三个工匠。
无论他作何选择,主子都可在大汗面前轻描淡写地提及此事。
届时,无需主子亲自出手,大汗自会严加申饬。
以奴才之见,这样的惩罚,可比主子直接兴师问罪要重得多啊!”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继续道:“更重要的是,此事过后,阿巴泰必遭众人唾弃,而主子您宽宏大量、以大局为重的美名必将传遍八旗。至于四贝勒”
刘兴祚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
“想必也会因此事在汗王心中留下管教不严的印象。”
代善听完刘兴祚的计策,眼中精光暴涨,忍不住拍案叫绝:“妙!妙啊!”
他激动地来回踱步,脸上浮现出久违的畅快之色。
“难怪都说汉人最善谋略,今日听爱塔一席话,当真是胜读十年的书!”
他越想越觉得此计精妙绝伦!
无论阿巴泰作何选择,自己都立于不败之地。
若那厮贪心收下工匠,便是坐实了‘贪鄙误国’的罪名;若他识相归还,自己‘宽宏大量’的美名必将传遍八旗。
更妙的是,此事必定会牵连到黄台吉,让他在父汗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代善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仿佛已经看到努尔哈赤对自己赞许的目光。
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被立为太子的荣耀时刻,心中暗忖:“只要此事办成,诸贝勒必定对我刮目相看。说不定”
他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那个位置,不久之后就要回到我的手中了。”
想到这里,代善难掩兴奋之情,重重地拍了拍刘兴祚的肩膀:“爱塔啊爱塔,你比范文程那个只会夸夸其谈的谋士强多了!那厮除了会调教妻妾伺候人,还有什么真本事?”
刘兴祚连忙躬身,谦逊地回道:“主子过誉了,这都是奴才分内之事。”
代善大手一挥,豪迈地说道:“我代善向来赏罚分明!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
刘兴祚眼中精光一闪,当即单膝跪地,抱拳郑重道:“主子明鉴!沈阳之战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奴才斗胆,恳请主子赐我便宜行事之权,关键时刻可临机决断,不必事事请示!“
“便宜行事?”
代善眉头微蹙,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下巴。
他目光闪烁,似在权衡利弊,但很快便舒展眉头,朗声道:“好!此事若办得漂亮,本贝勒定不会亏待于你。从今往后,许你临阵自决之权,再不会让你立不到功!”
代善心中暗自冷笑。
刘兴祚的这个要求也在他意料之中。
毕竟此前攻打沈阳时,他屡次将刘兴祚部众置于险境,专派去啃硬骨头,待其伤亡惨重时,再派亲信收割战功。
如今这奴才学聪明了,想摆脱当炮灰的命运。
‘哼,暂且应下又何妨?’
代善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恭顺的汉人将领,心里想道:
‘待此事了结,这便宜行事的承诺,给不给还不是本贝勒说了算?区区奴才,难道还敢违逆不成?’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刘兴祚,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左右不过是个奴才,就算心有不甘,除了打落牙齿和血吞,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多谢主子恩典!”
刘兴祚当即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地叩谢。
他低垂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
代善的算计他岂会不知?
但此刻,这便宜行事的令牌,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利器。
刘兴祚在心中冷笑:只要有了这临机决断之权,待决战之时,我定要让你尝尝什么叫作茧自缚!
代善挥了挥手,语气中带着居高临下的施舍:“去吧,务必把这差事办妥当了。”
“奴才领命!”
刘兴祚恭敬地倒退着退出大帐,直到帐帘落下,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盛夏的凉风拂过面庞,却吹不散他胸中翻涌的热血。
烈日之下,军营旌旗猎猎,远处传来女真士兵粗犷的呼喝声。
刘兴祚紧了紧身上的皮袄,目光扫过巡逻的哨兵,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这一番与代善交谈,收获远超预期。
不仅摸清了建奴水攻的详细计划,更借着追讨工匠的名义,拿到了探查黄台吉驻地的通行证。
每一步都在按他的谋划推进。
混入敌军腹地、掌握核心军情、伺机反戈一击.
他快步走向自己的营帐,脚步越来越轻快。
这个看似恭顺的汉人将领眼中,燃起了复仇的火焰。
回到自家大帐后,刘兴祚立即雷厉风行地行动起来。
他精心挑选了百余名精锐亲兵,又特意点了十名手艺精湛的工匠,一行人马不停蹄地出了正红旗大营。
队伍沿着大军南下的行军痕迹疾驰,直追黄台吉的正白旗大军而去。
盛夏的浑河两岸草木葱郁,蝉鸣声此起彼伏。
行至抚顺城外约十里处,刘兴祚突然勒住缰绳,抬手示意队伍停下。
他眯起眼睛望向河岸,只见数百名民夫正顶着烈日劳作,他们赤裸的上身被晒得黝黑发亮,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河岸两侧,新筑的土堤已经初具规模,民夫们正忙着用夯锤夯实堤基。
‘果然如此!’刘兴祚心中暗喜。
‘黄台吉这是要效仿关云长水淹七军之计。’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堤坝的走向和高度,估算着蓄水量可能造成的破坏范围。
几个监工的旗兵在堤上来回巡视,鞭子抽打的脆响不时传来。
刘兴祚收回目光,继续前线。
继续前行不久,地势逐渐低洼。
转过一道山梁,眼前豁然开朗。
鹰嘴湾如同一只展翅的雄鹰,三面环山的天然地形正是筑坝蓄水的绝佳场所。
正白旗的营寨沿湾而建,旌旗在热风中猎猎作响。
数以千计的民夫和工匠正在忙碌,有的搬运石料,有的捆扎木桩。
湾口处,一道三丈余高的主坝已见雏形,数十架水车正在将浑河水引入湾中。
盛夏的酷暑让施工格外艰难。
尤其是大雨间隙的短暂一两个时辰的天晴,格外折腾人。
民夫们汗如雨下,不少人中暑倒地,立刻就被监工拖到树荫下泼水救治.
黄台吉显然要在最短时间内完成这项工程。
在如此多人力物力的加持下,湾中水位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浑浊的河水拍打着新筑的堤岸,发出沉闷的声响。
在这个时候,刘兴祚率领队伍缓缓靠近正白旗大营,马蹄声在营门前戛然而止。
守卫的兵卒立即横戈相向,为首的专达(什长)厉声喝道:“军营重地,无令者不得入内!”
刘兴祚不慌不忙地翻身下马,从怀中取出一枚鎏金令信,在守卫眼前一晃:“我奉大贝勒之命,特来拜见阿巴泰台吉。”
那专达见到令信上代善的印信,脸色顿时恭敬起来。
他仔细查验令信真伪后,立即挥手示意手下收起兵器:“既是大贝勒爷的使者,请随我来。”
说着便在前引路。
刘兴祚看似随意地跟在后面,实则暗中将营中布局尽收眼底。
他的目光扫过粮草堆积的位置,记下巡逻队伍的间隔,又默数着营帐的数量。
几个正在操练的牛录引起了他的特别注意。
这些精锐骑兵的装备明显比其他部队精良。
想来,这是黄台吉的老底了,要对上这些精锐,他手底下的兵卒恐怕还不够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