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281节

  这所谓的金汁,实则是煮沸的粪水,在守城战中既能烫伤敌人,又能造成伤口感染,是让攻城者闻风丧胆的可怕武器。

  毛文龙的到来,没有引起这光头大汉的注意。

  他赤裸上身,仍旧在搅动金汁,每搅动一次,锅中便腾起一股令人作呕的浊气,混合着辽东特有的燥热,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几个路过的士兵纷纷掩鼻快步离开,唯有他仍专注地完成着这项令人避之不及的差事。

  “你就是鄂硕?”

  鄂硕听到声音,当即抬头望向毛文龙,一双虎目中透着警惕,却在看清来人装束后立即低下了头。

  “小人就是。”

  鄂硕低着头,声音有些发涩,汉话说得磕磕绊绊,带着浓重的口音。

  他不敢直视眼前这位披甲将军,只是盯着自己沾满污渍的双手。

  那双手粗糙黝黑,指节粗大,显然是个常年与弓箭、刀斧打交道的人。

  毛文龙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如刀锋般锐利:“听说之前你在建州打猎为生?”

  鄂硕点了点头,喉咙滚动了一下,闷声道:“没错。”

  “好,你被征用了!”

  这句话像是一记闷雷,砸得鄂硕浑身一震。

  他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错愕和疑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半晌,他才迟疑地开口:“军爷是?”

  毛文龙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森白的牙齿:“我是辽阳游击,有经略府钧令。”

  鄂硕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问什么,却又不敢贸然开口。

  毛文龙见状,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轻松了几分:“别担心,这是个好差事,干得好了,说不定还能捞个官当,总比在这儿搅粪水强。”

  鄂硕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很快又化作决然。

  他深吸一口气,问道:“不知将军要小人做什么?”

  毛文龙哈哈一笑,故作神秘地摆了摆手:“到了时候自然有人告诉你。”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放心,不是你一个人,降夷营里,我征用了十个。”

  听到不是自己一个人,鄂硕紧绷的肩膀终于稍稍放松,脸上的戒备之色也淡了几分。

  他抱拳一礼,声音低沉却坚定:“但请将军吩咐!”

  不管怎么说,再差,也不可能比在这里搅粪水来得差了。

  毛文龙满意地点点头,他拍了拍腰间的刀柄,语气豪迈。

  “瞧你愁眉苦脸的样子,大可放一百颗心,跟着你毛爷爷,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

  点齐了人手,毛文龙便不再耽搁。

  奇袭赫图阿拉,得速度快点。

  然而,就在他要离开的时候,远处尘头大起。

  毛文龙按刀立于瓮城,眯眼望去,只见一队鲜衣怒马的仪仗自南门缓缓而来,当中簇拥着一辆朱漆马车,车帘绣着金线云纹,在风中微微掀动。

  “是天使到了!”身旁亲兵低呼。

  毛文龙嘴角微抿。

  他认得那车驾规制,必是司礼监的人。

  只是没想到,皇帝竟会在战事最吃紧时,派内臣亲临沈阳犒军。

  马蹄声渐近,车帘一挑,露出张白净无须的脸。

  王承恩身着绛色蟒袍,金线绣制的云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腰间玉带轻扣,气质沉稳而矜贵。

  车驾缓缓前行,沿途兵卒纷纷避让行礼。

  辽东经略熊廷弼早已得了消息,亲自率领文武官员在府门外恭候。

  正门处设了一座朱漆龙亭,锦缎铺陈,香案高置,显是对天子使臣的极高礼遇。

  车轮碾过青石路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终于,王承恩的车驾在经略府门前稳稳停下。

  随行的小太监赶忙上前,恭敬地掀起车帘。

  王承恩缓步下车,走到龙亭前面,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扫而过,随即高声道:

  “熊经略接旨!”

  熊廷弼闻言,当即率众跪伏于地。

  身后文武官员亦齐刷刷跪下,甲胄碰撞之声清脆可闻。

  整个经略府门前鸦雀无声,唯有风拂过旌旗的猎猎响动。

  见礼仪具备,王承恩当即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惟辽东将士,荷戈边陲,曝骨沙场。值此建虏猖獗之际,尔等婴城固守,浴血鏖兵,朕心实深轸念。今特遣司礼监太监王承恩,赍御酒千坛、白银五万两,猪羊五百头,犒飨三军。

  辽东经略熊廷弼经略有方,赏纹银百两。其余文武各官,着经略衙门核实功次,另叙升赏。

  呜呼!惟尔将士共体朕怀,勠力同心,务使虏骑片甲不返,则九庙神灵实式凭之!

  钦此!”

  王承恩宣读完圣旨,熊廷弼率众叩首谢恩,高呼:“臣等叩谢天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旨宣读完毕未久,经略府外便如炸开了锅般,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这犒赏三军的消息,熊廷弼早已命人提前在军中通知过了。

  毕竟天子犒军,也得有次序。

  否则在犒军的时候出了乱子,那就给他熊廷弼丢大脸了。

  然而,或许是太久没有发赏了。

  皇帝的犒赏到了的这个消息顿时似燎原之火,顷刻间燃遍了整个沈阳城。

  传令的军卒们奔走相告。

  他们扯着嗓子高喊:“皇恩浩荡!御酒千坛!白银五万两!”

  这喜讯如同长了翅膀,从城东传到城西,从军营飞向街巷。

  守城的兵丁们听闻,纷纷击盾相庆;伤兵营里的士卒挣扎着支起身子,浑浊的眼中迸发出光彩;就连街边的老幼妇孺,也都驻足翘首,为这久违的喜讯展颜。

  不过半个时辰的光景,在经略府的精心安排下,校场上已是人头攒动。

  一队队兵卒整齐列阵,铁甲在烈日下泛着寒光。

  他们虽竭力保持着军容,但微微前倾的身姿,不断张望的眼神,都泄露着内心的急切期待。

  随着沉重的车辕声,犒赏物资陆续运抵。

  御酒坛子被小心翼翼地卸下,堆叠成小山;银锭从木箱中倾泻而出,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芒;宰杀好的肥猪被抬上案板,新鲜的肉色透着红润,浓郁的肉香随风飘散,惹得饥肠辘辘的将士们不住吞咽。

  王承恩站在高台上,见众将士甲胄虽旧,却个个挺直腰板,眼中燃着炽热的光。

  他清了清嗓子,高声道:“皇爷说了,辽东将士浴血奋战,皆是忠勇之士!今日犒赏三军,望尔等再接再厉,共御建虏!”

  话音一落,校场上顿时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声:

  “愿为陛下效死!”

  “誓守辽东,寸土不让!”

  “万岁!万岁!万岁!”

  声浪如雷,直冲云霄。

  远处,贺世贤等将领已命人分赏银两、酒肉。

  军卒们捧着沉甸甸的饷银,提着御酒、几块猪肉、羊肉,不少人眼眶泛红,哽咽道:

  “陛下还记得咱们!”

  “这酒……是御赐的!老子这辈子值了!”

  更有老兵跪地叩首,朝着北京方向重重磕头,嘶声喊道:“陛下隆恩,小卒必以死相报!”

  一时间,校场上觥筹交错,欢声雷动。

  原本紧绷的士气,此刻化作熊熊烈火。

  熊廷弼负手而立,目光缓缓扫过校场上欢腾的将士们。

  他嘴角微扬,胡须在风中轻轻颤动,伸手捋了捋被汗水浸湿的短须,转身朝王承恩郑重拱手。

  “天使此番千里迢迢亲临辽东,将士们无不感念天恩。还望天使回京后代臣等奏明圣上:辽东十万将士,必以血肉筑城,肝脑涂地,绝不辜负天子厚望!”

  王承恩闻言,白净的面容上浮现出欣慰的笑意。

  “经略公言重了。临行前皇爷特意嘱咐,说熊卿镇守辽东这些年,劳苦功高。今日见将士们如此忠勇,咱家回京定当如实禀奏。皇爷若是知道辽东军心如此可用,不知该有多欣慰。”

  熊廷弼眼中精光一闪,正要再说什么,忽听得校场上一阵喧哗。

  原来是贺世贤带着亲兵开始分发第二批犒赏,士卒们的欢呼声浪再次冲天而起。

  两人相视一笑,在这震耳欲聋的‘万岁’声中,一切尽在不言。

  熊廷弼眼神闪烁,心中守住沈阳的把握又大了几分:

  战前打了如此鸡血,军卒士气高涨,努尔哈赤,这次,你拿什么来赢?

第248章 谗言挑祸,旗主生隙

  暮色笼罩下的抚顺城,旌旗猎猎,马蹄声碎。

  黄台吉麾下的正白旗大军正拔营南下,铁甲寒光映着落日余晖,卷起漫天烟尘。

  然而,这支精锐之师的行军却不平静。

  沿途所过之处,正白旗以“大汗征调”为名,强行掳走各旗工匠,甚至连汉军旗亦未能幸免。

  刘兴祚立于城头,冷眼望着正白旗远去的方向。

  他麾下几名精于火器锻造的汉人工匠,今日亦被强行征召,而征召他的人,是阿巴泰手下的包衣阿哈。

  身旁亲兵愤然捶墙,面色难看:“将军,他们连您的面子都不给!正白旗也太霸道了。”

  刘兴祚佯怒拍案,呵斥道:“放肆!四贝勒的人你也敢议论?”

  可话一说完,他眼底却掠过一丝狂喜。

  机会来了!

  这些工匠不过是他棋盘上的弃子,真正的杀招,在于代善与黄台吉早已剑拔弩张的关系。

  他早听闻代善因被废储位之事耿耿于怀,而黄台吉近来屡受努尔哈赤器重,甚至被传将重立为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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