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皇帝继位之后,大明朝的第一次经筵便在文华殿开始了。
明朝经筵不仅是学术活动,更是君臣共商国事的政治仪式。
此刻,文华殿中已设御座、讲案,御座东侧设讲官席,西侧设侍班大臣席,殿外丹墀列侍卫仪仗。
主讲官三人,业已到场。
分别是内阁首辅方从哲、东阁大学士刘一燝、东阁大学士韩爌。
展书官两人,其中有一人虎背蜂腰,留个络腮胡,浑然似武将,正是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孙承宗。
侍班大臣有内阁阁臣、六部尚书等十数人列席,负责提问与议政。
辰时初刻,朱由校身着常服,乘舆至文华殿。
文华殿中乐班当即奏《圣安之曲》。
御驾先至文华殿东室孔子像前,行四拜礼,之后再转到文华殿正殿御座之上。
展书官跪展典籍,讲官持象牙笏板立于案侧。
今日主讲的是《贞观政要》的《论君道》。
只见韩爌缓缓读出里面的内容:
“.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
这是贞观政要的首篇,集中阐述唐太宗李世民与群臣(如魏征、房玄龄)关于“君主应遵循何种治国之道”的讨论。
其核心并非单一故事,而是通过君臣对话、历史反思,揭示治国理政的根本原则。
主要内容是以民为本、明德慎罚、任贤纳谏。
很显然,韩爌选读此篇,是带着教育皇帝去的。
韩爌读完一遍之后,朱由校开始跟读,读上个十遍,确定句读发音没问题了方才停止。
紧接着,韩爌便开始将《论君道》的内容翻译成大白话。
每个讲官对经典都有不同的看法,韩爌翻译之后,刘一燝接着翻译,方从哲随之翻译。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待三位讲官释义完毕,朱由校将象牙笏板轻叩讲案:“贞观时魏徵谏太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韩公以为此语于今岁辽饷加派可有所指?“
韩爌不料少年天子突然发问,沉吟道:“百姓如涸辙之鲋,加赋实属剜肉医疮。“
“刘公怎么看?“皇帝转向东林出身的刘一燝。
“太祖定制赋税皆有定数,加派终非长久之计。“
朱由校再问:“唐太宗之时百姓困顿如涸辙之鲋,方有魏徵'水能载舟'之谏。朕闻九边将士竟有割马鞍皮煮食者。诸卿且说——贞观与泰昌,可同欤?当变否?”
韩爌持笏躬身,答道:“贞观年间府库空虚十有八九,然太宗停建洛阳宫以赈灾民,罢黜宇文士及以清吏治。今辽饷加派如剜肉补疮,太仓岁入四百五十万两而辽东年耗六百万——此非百姓不足,实乃'损下益上'之弊未除。陛下当效太宗'存百姓'之道,非改赋税旧制,而改隐占田亩之恶!“
刘一燝笏板叩案,说道:“贞观之治在广开言路,今六科给事中半数空缺,蓟镇总兵虚报斩首竟得赏银三千!昔魏徵日谏二百奏,而今朝臣唯知票拟'依例'二字。若不变通——“
刘一燝突然转向方从哲。
“恐成靖难时方孝孺所谓'泥古不化'!“
方从哲持笏手微颤,说道:“太宗革隋炀暴政,泰昌承万历太平,岂可同比?今虽有隐田漂没,然太祖定制二百载不易。臣愚见,当效太宗'慎终如始',非骤变祖制,惟需严查贪墨”
韩爌与刘一燝开始攻击方从哲了。
是在试探他的态度吗?
朱由校思虑片刻,环视群臣说道:“事情不在变与不变,在变之有道!大明祖制保我大明二百余五十载,还能再保二百五十载吗?”
而显然,朱由校的意思是要变。
方从哲干咽了一口口水,顿感前途有些渺茫。
韩爌与刘一燝眼睛一亮,似乎感知到了什么信号。
韩爌当即说道:“请陛下增补官员,以保朝廷运转!”
“可!”
朱由校早就想要增补官员的,但增补的,必须是他的人,或是能他能用的人。
“内阁空虚,擢升户部尚书李汝华、礼部尚书孙如游入阁。”
听闻此言,韩爌刘一燝没有惊诧,这两位臣僚入阁,其实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而方从哲面上却有苦色。
方从哲兼领户部尚书,手抓户部,方才能够号令百官。
当然
实际上六部也不怎么搭理他就是了。
现在户部尚书李汝华入阁了,岂非他户部职权都被分润了?
难道说.
陛下在暗示我辞官吗?
第34章 水火难并,老登乞骸
方从哲眼神闪烁着悲凉之色,哽咽而道:“今臣年逾六旬,精力衰惫,目昏耳聩,难膺重任。伏乞陛下允臣骸骨,另简贤能,则国家幸甚!”
韩爌刘一燝闻之,皆双目有亮色。
众人都将目光聚集在朱由校身上。
而朱由校的表情很显然不好看,说道:“不准!”
方从哲一阵惊愕,跪伏而道:“臣以平庸之才,惭愧地担任内阁要职。自万历四十二年入阁以来,七年间,对上未能辅佐圣主成就尧舜般的盛世,对下未能遏制党争、消除国家危机。近来辽东战事溃败,朝中言官纷纷弹劾,都说“从哲误国“。
每当想到这些,臣都心如刀绞。
况且“红丸案“一事,臣处置不当,导致朝野上下非议不断。若再占着职位不做事,恐怕会贻误国事更深。恳请陛下准许老臣告老还乡!”
朱由校闻言,再说道:“不准!”
此刻,整个文华殿落针可闻。
众人一时之间摸不清皇帝的心思。
刘一燝后退一步,突然对局势把握不清了。
陛下到底支不支持倒方?
韩爌等人亦是深思沉默。
朱由校当然不支持倒方了。
最起码现在不支持。
现在方从哲下去了,上来的是谁?
东林党!
本来现在方从哲在内阁,可以为朱由校吸引火力,他们党争得厉害,朱由校便可趁机掌权。
若是方从哲下去了,接下来东林党的火力会给谁?
不言而喻。
是故,朱由校当即说道:“如今局势动荡,岂是庸碌之辈求自保之时?国家步履维艰,正是群臣同心协力之际!
先帝灵柩尚未安葬,仍停灵在宫;辽东战火连天,边疆全线告急。值此生死存亡关头,爱卿却想辞官归乡,将江山社稷视如敝履般抛弃,朕怎能忍心应允?”
方从哲对于如今的朝局,确实有些力不从心了。
在内阁就似提线木偶,除了背锅还能做什么?
党争酷烈,他若是还不退,恐怕连善终都难了。
方从哲再说道:“臣无能,但请乞骸骨!”
朱由校都被这老登给气笑了。
朕还要你给我当人肉盾牌吸引火力,最好跟东林党人两败俱伤。
你居然敢不干了?
朱由校语气加重,说道:“如今的大明正值多事之秋,爱卿尚未到告老还乡的年岁!侍奉君主半途而废,这是不忠;危难之际逃避责任,这是不义。倘若百官都效仿爱卿所为,稍遇挫折就想着退隐,那朝堂上的官印谁来执掌?边疆的战事谁来担当?
朕命爱卿戴罪留任,整顿部务,与朕共渡国难。待辽东战事平息,先帝陵寝安葬完毕,再议爱卿归隐之事。若再提“告老“二字,便是将朕弃于水深火热之中!爱卿不得再辞!”
朱由校后面两句话,几乎是将方从哲乞骸骨的路给堵死了。
方从哲几欲张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一脸苦色说道:“老臣遵命。”
本来好好的经筵,被党争这么一搅,味道全变了。
朱由校摆了摆手,岔开话题,将经筵朝会进入下一个流程。
“内阁可有陈奏?”
经筵不仅是学术研讨,更是政治博弈。
君臣问对之后,便是内阁奏议。
“臣有本要奏!”
韩爌牵头呈递奏疏。
本来他要呈递的奏疏是弹劾方从哲的,但现在情况有变,风紧扯呼。
他赶忙换了另外一本奏疏。
韩爌之后,六部臣僚,皆递奏章而来,不一小会儿,朱由校御案之上,便堆了满满的奏章。
众臣侍立。
而朱由校打开奏章,开始一一批阅。
这段时间,朱由校在慈庆宫红袖添香,还是有些效果的,奏章看得懂了,字写得也稍微可以看了。
毕竟他现在主要练三个字:不、可与准。
韩爌的奏章,内容是弹劾熊廷弼,举荐袁应泰接任辽东经略。
熊廷弼的名声,朱由校还是知道的,不管怎么说,是个有能力的。
而袁应泰
这个人没听说过。
联想到天启初年辽东局势继续糜烂,熊廷弼起复,这家伙能力绝对有问题。
朱由校提起御笔,之后又放下,换了另外一个奏章来看。
接下来,还有一些奏章。
譬如弹劾熊廷弼、方从哲、贺世贤等人的奏章。
此类弹劾奏章,占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