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大帐,湿热的风裹挟着草虫的聒噪扑面而来。
李延庚深吸一口气,夏夜的空气里混杂着马粪的酸臭、营火的焦烟和远处沼泽的腥气,却比帐内那股子闷热的血腥与药味好受得多。
总算出来了!
他甩了甩发麻的手腕,从亲兵手中接过一盏纱灯。
灯罩里的火苗被暑气蒸得发蔫,照得脚下草叶间的露珠泛着幽幽的光。
身后两名亲兵默不作声地跟上,牛皮甲下的衬衣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脊背上。
“走,去正红旗。”
此番,他要见一个人,而这个人就在正红旗。
正红旗营地距离镶红旗营地不远。
原因就是八旗大营的驻扎,素来遵循五行相克的古法:
镶红旗扎营抚顺西南,火克金。
正红旗据正西方位,纯火之色。
两边大营是紧挨着的。
正在李延庚思索着见了人要说什么话的时候,辕门阴影里突然闪出个戈什哈,腰刀横挡,刀鞘上还沾着白天杀羊的血渍。
“站住!大汗有令,二更后不得串营!”
李延庚把纱灯往上一挑,故意让灯光晃对方眼睛:
“嘎哈啊?”
他操着浓重的辽东腔,一脚踢开路上蹦跶的蛤蟆。
“我爹(de)急着要正红旗的军报!耽误了差事(chǎi shi),你替老子挨鞭子?”
见那戈什哈还在犹豫,他忽然凑近,汗酸味扑面而去:
“哥们儿行个方(fāng)便。”
说话间半块碎银子已经滑进对方袖筒。
“都是镶红旗老李家的(di)!赶明儿请你喝井水镇的酸梅汤!”
戈什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就着灯光验看腰牌。
榆木牌面上镶红旗汉军第三牛录的烫金字被汗渍浸得发黑。
确认过眼神,这是对的人。
戈什哈嘟囔道:“麻溜儿的!四更天查哨前必须回来!”
“等一下。”
就在这个时候,本旗参领上前,从巡逻的戈什哈手上夺过碎银与腰牌。
“一点眼力劲都没有,这是额驸爷长子!还敢收钱?”
那参领双手捧着腰牌,恭恭敬敬地递给李延庚。
“都是自家人,哪里需要银钱打发,这个家伙新来的,不懂事,还望兄弟莫要怪罪。”
李延庚默不作声将碎银放进参领口袋,只取回了腰牌。
“给大家的买酒钱,不必客气。”
此话一出,那参领脸上的笑容更甚了,还打起了招呼。
“额驸爷的伤不碍事吧?”
“无大碍!”
李延庚故意说得响亮,顺手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
“多谢李哥记挂,这点糖给侄儿甜甜嘴。等忙完这阵,咱哥俩好好喝一盅!”
“那感情好!”
他揣好油纸包,亲热地拍了拍李延庚的肩膀。
“我等着你!”
转身时,李延庚瞥见参领的靴尖已经磨破了洞。
看来这位李哥的日子,过得也不宽裕。
出了镶红旗大营,李延庚借着月色疾行,很快便到了正红旗营门口。
正红旗的守备比镶红旗还要森严。
辕门哨的戈什哈举着火把,将他从头到脚照了个遍,腰牌翻来覆去验了三遍,连公文上的火漆印都要抠两下。
值日章京的帐篷里闷热得像蒸笼,老章京眯着昏花的老眼,一笔一划地登记他的事由,写几个字就要蘸一次墨,慢得让人心焦;。
护军营的搜查更是毫不客气。
两个八旗兵把他按在木桩上,粗粝的手掌从发辫摸到靴筒,连牙关都要掰开看看是否藏了密信。
待一切折腾完,李延庚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
他不动声色地系好衣襟,朝着营区西北角快步走去。
那里是汉军佐领的驻地,帐篷比满洲兵的矮上半截,连旗杆都歪歪斜斜的。
最边上,一顶褪了色的蓝布帐篷孤零零地挤在角落,帐帘用草绳潦草地系着。
李延庚左右扫了一眼,身形一闪便钻了进去。
“谁?!”
帐内一声轻喝之后,寒光乍现!
一柄腰刀已抵在李延庚喉前三寸,持刀的是个络腮胡大汉,他虎目圆睁,七尺之躯壮硕,一看便是战场上的好手。
案几上摊着本《纪效新书》,书页间还夹着半块啃剩的干粮。
“刘兄,是我!”
李延庚连忙举起双手,喉结在刀锋前微微滚动。
“李延庚?”
刘兴祚瞳孔一缩,将刀收回。
“大晚上的,你闯我大帐作甚?若是被人发现了,我这个备御,可保不住你。”
备御是官职名。
后金天命五年(1620),努尔哈赤论功序列五爵,置总兵、副将、参将、游击(以上均各分三等)、备御,俱为世职名。
“爱塔兄,有事情与你商议。”
李延庚凑近上前,哪知道刘爱塔像是被触及逆鳞一般,脸色骤然难看。
“不要叫我爱塔,叫我刘兴祚!”
爱塔之名,是努尔哈赤赐予他的女真语名字。
至于刘兴祚为何能够得到努尔哈赤赐名,得往前说。
万历三十三年,还是个少年郎的刘兴祚流落建州。
那年寒冬,努尔哈赤的福晋突发恶疾,女真萨满跳了三天三夜的大神也不见好转。
机缘巧合之下,刘兴祚献上祖传的药方,竟让福晋转危为安。
努尔哈赤大喜,拍着他的肩膀说:“从今往后,你就叫爱塔(满语意为金)!”
这本是莫大的恩宠。
可如今,这个名字却成了扎在心头的一根刺。
至于其中的原因,正是因为他所在的正红旗。
天命年间,努尔哈赤分拨国中包衣给诸子侄时,他刘兴祚被划给了次子代善。
为了在这虎狼窝里立足,他不得不娶了代善之子萨哈廉乳母的女儿。
一个粗手大脚、满嘴烟味的建州婆娘。
名义上,他是代善的半个自己人。
可实际上呢?
奴隶不如。
去年秋猎,代善看中了他新得的辽东骏马,二话不说就让人牵走,只丢下一句:“包衣奴才也配骑这等好马?”
上个月,他好不容易攒下的五百两饷银,被代善的亲随以‘孝敬主子’为由尽数夺去。
那帮人当着他的面掂量钱袋,嬉笑着说:“爱塔大人真是条好狗!”
最让他心寒的是不久前的战事。
他麾下三百汉军精兵,被代善强令充作先锋。
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弟兄,就这么被满洲骑兵当成了诱敌的饵料,尸骨无存。
而代善的嫡系,却躲在后面收割战功!
见到刘兴祚因‘爱塔’二字发怒,李延庚及时开口。
“好的,兴祚兄。”
等到刘兴祚怒气渐消,他才缓缓将今日前来的原因道来:
“今日.我劝父亲反金归明”
“哗啦——”
刘兴祚猛地站起,案几上的兵书茶盏尽数掀翻。
他一把揪住李延庚的衣领,虎目圆睁:
“你疯了?!”
络腮胡须几乎戳到对方脸上。
“这等大事也敢泄露?!”
李延庚不躲不闪,直视那双喷火的眼睛:
“刘兄放心,我只试探父亲心意,半句未提举事谋划。”
他掰开铁钳般的手指,继续说道:“他虽未应允却也未加阻拦。”
刘兴祚闻言一怔,缓缓松开手。
连李永芳这条老狗都动摇了?
他想起白日里抚顺城中的骚动。
据说努尔哈赤当众鞭笞李永芳,六十岁的老将,被抽得后背血肉模糊,却还要跪着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