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将手中的奏疏轻轻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他目光如炬地注视着跪伏在地的魏忠贤,声音不疾不徐:“所来何事?”
魏忠贤弓着腰快步上前,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容,连声音都带着几分刻意压低的兴奋:
“奴婢奉皇上旨意去查京城的粮仓,果然揪出大问题!那些管仓库的官员胆大包天,账面上写着旧太仓有八十三间粮廒,可实际一查,竟然只剩三十一间还堆着粮食”
他边说边从袖中掏出一本蓝布封面的册子,像捧着什么珍宝似的高举过头顶。
司礼监掌印太监魏朝阴沉着脸走过来,他一把抓过册子,对着魏忠贤冷哼一声。
魏忠贤脸上笑容僵了僵,但很快恢复如初。
朱由校冷眼旁观这两个心腹太监的明争暗斗,倒是乐见其成:让这两条恶犬互相撕咬,皇权才能稳坐钓鱼台。
若是他们联合起来,怕就是他这个当皇帝的了。
思索之间,朱由校翻开册子,触目惊心的数字跃然纸上:
京城六大粮仓总共该有四百多间粮廒,可实际盘点下来,竟有超过六成的仓库空空如也!有些粮廒里甚至积着厚厚的灰尘,显然多年未曾启用。
朱由校面色骤然阴沉。
这些消失的粮食,足够十万大军吃上好几年,如今却不知流进了哪些蠹虫的私囊。
更可恨的是,就在上月朝会上,户部侍郎还信誓旦旦保证‘京仓储备充足,可支三年之用’,若真信了这种鬼话,说不定等他将大量的京师粮草调往辽东,京城就要粮荒了。
朱由校冷笑一声,道:“这些蛀虫,当真胆大包天!连国仓粮储都敢贪墨,眼里可还有王法?!”
魏忠贤窥见皇帝怒容,立刻躬身凑近半步,嗓音压得极低却字字狠厉:“陛下明鉴!此等蠹虫蛀空社稷根基,若不连根拔起,只怕后患无穷。依奴婢之见,涉事官员——上至户部主事、下至仓场胥吏,一个都轻饶不得!”
朱由校目光如刀。
“证据确凿之事,朕岂会姑息?传旨锦衣卫,即刻锁拿所有涉案之人!该抄家的抄家,该流放的流放——若有人命官司在身,直接押赴西市问斩!”
“奴婢这就去办!”
魏忠贤躬身退出乾清宫,嘴角的笑意尚未褪去,眼底却已浮起一抹阴冷的算计。
“终于又能抄家了!”
他心中暗喜,脚步却依旧恭敬谨慎。
这些贪官污吏的家产,少说也能抄出几十万两银子。
只要银子进了内帑,陛下自然龙颜大悦。
到那时,他魏忠贤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岂是王体乾那等庸碌之辈能比的?
“若不能替陛下搞钱,咱家这权势从何而来?”
他回头瞥了一眼紧闭的宫门,仿佛已经看到那些官员哭嚎着被押入诏狱的场景,脸上的褶子都因兴奋而舒展开来。
——
暖阁内,朱由校凝视着魏忠贤离去的方向,眼神晦暗不明。
案上的账册摊开着,触目惊心的亏空数字像一把刀,狠狠剜着他的心。
“满朝文武,个个指责朕宠信厂卫、疏远文臣——可朕难道不想重用他们吗?!”
“清查粮仓的旨意下了几个月,他们给朕查出什么了?一堆‘账目清晰’的鬼话!可朕让锦衣卫去查,不过三五日便揪出这等滔天大案!”
朱由校越说越怒,抓起奏折狠狠摔在地上。
纸页纷飞间,他忽然泄了气般跌坐回龙椅,疲惫地闭上眼。
“说到底……这些官员不是不能查,而是不敢查!他们自己屁股底下都不干净,怎会真心为朕办事?”
良久,他长长叹了口气,望向殿外渐沉的暮色。
“只能盼着新科进士们……能带来些新气象了。”
他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忽然觉得这龙椅坐得格外冰凉。
魏朝见皇帝面色阴沉,眼中怒火未消,连忙趋步上前,躬身劝道:“陛下息怒,龙体要紧啊!这些蠹虫固然可恨,但若为此伤了圣躬,反倒遂了他们的愿。”
朱由校闻言,冷笑一声,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
若是事事都要动怒,朕怕是早就被这些臣子气死了。
想到这里,朱由校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与其被他们气得短命,不如放宽心些,多活几年。
那些老臣再如何嚣张,终究熬不过岁月。等他们一个个归西,朝堂上自然就是朕提拔的新人了。
现在厉害不代表一直厉害。
活得久才是真正的赢家。
人家司马懿早就告诉了朱由校这个道理了。
就在朱由校要继续批阅奏疏的时候,殿外又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黄门太监躬身碎步趋入,在御案前三丈处跪下:“启禀皇爷,李太妃在宫门外候见。”
“李太妃?”
朱由校略一沉吟,想起前几日礼部呈上的大婚章程——想必是为这事而来。
“宣。”
年轻的皇帝放下茶盏,整了整明黄色常服的袖口。
不多时,珠帘轻响,李太妃缓步入殿。
“臣妾拜见陛下。”
她身着太妃翟衣,发间金凤步摇随着步伐微微晃动,在晨光中折射出细碎的金芒。
朱由校起身相迎,语气和缓:“太妃不必多礼。”
待宫女搬来绣墩,又温声道:“太妃此来,可是为朕的大婚之事?”
李太妃闻言,身子微微一颤,下意识地并拢双腿。
她低垂着眼帘,纤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一片阴影,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是”
朱由校见她这般情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大婚之事,准备得如何了?”
李太妃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道:“回禀陛下,一应礼仪、器物皆已备妥,只待陛下择定吉日。”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礼部呈上了三个日子,都是钦天监推算过的黄道吉日。”
朱由校指尖轻叩案几,沉吟片刻:“既如此,就让礼部选定罢。”
殿内一时静默,只闻香炉中檀香燃烧的细微声响。
李太妃忽然抬袖掩唇,轻咳一声:“还有一事.”
“何事?”
朱由校抬眼望去,却见太妃耳根微红,心中顿时升起一丝异样。
“本宫近日在慈宁宫新选了几名宫女,皆是知书达理、品貌端正的。陛下若有闲暇,不妨多来慈宁宫。徽媞那丫头也总念叨着想见陛下。”
这哪是让朕去看徽媞?
李太妃啊李太妃,你这般殷勤,打的什么主意,当朕不知么?
他面上却不显,只淡淡道:“朕知道了。待政务稍缓,自会去慈宁宫探望。”
“妾身在慈宁宫等着陛下~”
打发了李太妃之后,朱由校又埋头批阅奏疏。
京城事务繁杂。
清丈田亩、重建水师、清查粮仓、整军练兵.
各项事情都在有序推行。
各项事宜,都在牵扯这他这个皇帝的精力。
然而在千里之外的沈阳,却只有一件事在上演:
那就是战争!
“轰轰轰——!!!”
浑河两岸的地面在震颤,后金军的红夷大炮喷吐着火舌,铁弹裹挟着死亡呼啸而过。
一颗炮弹砸中瓮城角楼,砖石爆裂的瞬间,藏身其后的三名明军哨兵化作漫天血雨。
黑烟如巨蟒般缠绕着城墙,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
焦臭的尸骸、燃烧的桐油、金汁蒸腾的腥臊……
这些气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战争气息,连盘旋的乌鸦都不敢俯冲啄食,只在高空发出凄厉的哀鸣。
“咻咻咻——”
建奴的重箭破空声不绝于耳。
“砰砰砰!”
明军的三眼铳拼命还击。
“喀嚓!”
倚靠在城墙上的云梯被推倒发出不甘断裂声。
“冲啊!”
“杀啊!”
双方士卒皆是扯着嗓子喊杀。
在这座血肉磨坊里,个人的生命如同狂风中的草芥。
“废物!全是废物!”
熊廷弼的怒吼在城墙上炸开,惊得附近几名弓手险些脱手。
他铁青着脸,战靴重重踏过一具具尚带余温的尸体,镶铁靴底碾碎半截断箭,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铿——锵——”
铁甲随着他暴怒的步伐铿锵作响,亲兵们慌忙举盾相随。
冷箭不时从垛口外射入,在包铁盾面上撞出点点火星。
这位辽东经略却浑不在意,反而迎着箭雨又上前两步。
他向来如此,越是战况危急,越要站在最险处。
也正因他敢把命押在城头,那些骄兵悍将才不敢阳奉阴违。
“堡寨守军连驱赶百姓的建奴游骑都拦不住!朝廷每年花费百万两的粮饷,就养出这等酒囊饭袋?!”
“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