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圣明,清丈田地,乃良策善政。”
“诸位难道因为几亩土地的损失,便要逼宫吗?”
这番话说出来,顿时将不少热血浇灭。
不少人开始衡量得失。
土地虽然宝贵,但性命官位同样重要。
“哼!”
高攀龙见此情形,冷哼一声,突然扯开官袍露出里衣——赫然是件素白中单。
他指着心口厉喝:“本官连丧服都穿好了!周嘉谟敢血溅丹墀,我等难道连跪谏的骨气都没有?”
“今日陛下可清丈土地,明日陛下就敢废黜科道,我等岂能后退?”
“诸君,今日退一步,明日便是退百步,这一步,我等退不得!”
这番做派彻底点燃众人情绪。
十余名御史齐刷刷起身,有人甚至当场咬破手指在奏本上按血印。
高攀龙见火候已到,突然压低声音:“六科给事中们已在路上,我等并非孤军奋战!”
这话像火星溅入油锅,让一些犹豫的官员,也下定了决心。
谁家会嫌土地多?
要抢他们的田地,便是皇帝,他们也不答应!
众人顿时争先恐后涌向院门。
临出门时,高攀龙特意落后两步,对心腹低声交代:“去告诉文震孟,让会考的学生准备好万民书、联名罢考奏疏。”
抬头望见锦衣卫的暗探正在廊下记录,他忽然提高声量:“今日这血,定要染红陛下的清丈令!”
这事情一定要闹大。
只有闹大了,皇帝才会后退。
只有闹大了,他们才会安然无恙。
前番韩爌跪谏,只是皇帝骤发中旨而已。
虽然与文官利益相关,但终究只是宽泛的利益,不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如今皇帝要清丈田亩,这触及了他们的切身利益。
谁家没有多占几百上千亩地?
是故,这一次的反抗,只会比韩爌那时更加激烈!
而他高攀龙之所以敢于积极参与此次抗争,关键在于他并非主导者。
带头反对清丈令的是周嘉谟,而高攀龙只是跟随响应。
此前韩爌带头闹事,也不过是被流放琼州。
此番他高攀龙并未直接领头,即便事败,最坏结果也不过是赋闲在家。
这种有退路的处境让他有恃无恐——既能在抗争中博取声名,又无需承担首要责任。
更重要的是,清丈田亩直接触动了士绅阶层的核心利益,群情激愤下,他顺势推波助澜,既能巩固自身立场,又能借集体声势降低个人风险。
因此,他自然无所畏惧。
此刻。
左顺门外。
在周嘉谟的惨叫声和廷杖的闷响中,左顺门外很快聚集了大批官员。
都察院御史、六科给事中、六部官员纷纷闻讯赶来,在黄尊素等人的带动下,乌压压跪了一片。
高攀龙率领都察院众人赶到时,场面已是一片沸腾。
他见时机成熟,当即振臂高呼:“陛下若执意清丈田亩,便是与天下士绅为敌!今日杖责周老部堂,明日便要轮到诸位!”
六科给事中立刻响应,纷纷高举奏本,齐声喊道:“请陛下收回成命!停止杖责!撤回清丈诏书!”
六部官员中,不少人也加入声援。
有人高呼:“清丈令下,必致民变!陛下三思!”
更有甚者,直接叩首泣血:“臣等愿代周部堂受杖,只求陛下罢黜乱命!”
锦衣卫的暗探在人群中穿梭,迅速记录着每一个跪谏者的姓名。
而高攀龙则暗中观察,见人数已足够形成声势,便示意心腹御史带头高喊:“请陛下撤回三份诏书!否则臣等长跪不起!”
一时间,左顺门外声浪如潮,官员们群情激愤,仿佛真的在为国为民请命。
然而,他们心知肚明——这场跪谏,不过是精心策划的逼宫戏码。
周嘉谟趴在刑凳上,虽已血肉模糊,嘴角却隐现一丝冷笑。
他知道,这场戏演得越惨烈,这些请命的官员以及高攀龙便越惨!
乾清宫中,朱由校斜倚在御案上,指尖轻轻敲击着锦衣卫刚呈上的密报,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陛下,左顺门外已聚集了六部、都察院、六科给事中等官员近百人,皆跪谏请求停止杖责周嘉谟,并撤回清丈诏书。”
魏朝跪伏在地,声音微颤。
“此外,会考举子三百余人联名上疏,扬言若不清丈令,便集体罢考。”
朱由校闻言,缓缓直起身子,眼中寒芒一闪而逝。
他伸手接过那份联名奏疏,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签名,忽而低笑出声:“好,很好。”
侍立一旁的魏忠贤察言观色,立刻躬身道:“皇爷,这些士子胆大包天,竟敢以罢考要挟朝廷,若不严惩,恐失朝廷威仪!”
朱由校并未立即回应,而是将奏疏随手丢回案上,淡淡道:“朕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有多少骨气。”
他抬眸望向殿外,似笑非笑:“锦衣卫既已记下名单,便按名册一一核查,凡参与跪谏者,查查他们在北直隶的田产,朕要看看,他们究竟是为国谏言,还是为私利逼宫!”
魏忠贤心头一凛,连忙应声:“奴婢这就去办!”
朱由校又瞥了一眼那份举子联名奏疏,嗤笑道:“至于这些罢考的举子传朕口谕,凡参与联名者,革除功名,永不许应试。朕倒要看看,是他们罢考,还是朕先断了他们的仕途!”
作为大明的预备官员,还未入官场,便掺和党争。
这样的预备官员,他不要!
朱由校缓缓起身,负手而立,目光深邃如渊:“清丈田亩,势在必行。既然他们非要闹大,那朕便让他们知道——这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
殿内烛火摇曳,映照出他冷峻的侧脸。
他知道:收网的时刻,终于到了。
第172章 瑶阶血劫,玉衡机算
魏朝手捧明黄诏书,踏着阴沉的宫砖行至左顺门外。
寒风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他眯眼扫过乌压压跪满台阶的朱紫官员,最后将目光钉在刑凳上血肉模糊的周嘉谟身上。
“圣谕到——!”
尖细的嗓音刺破嘈杂,上百官员霎时噤声。
魏朝抖开拂尘,尘丝在风中猎猎作响,这太监尖厉的声音也是响了起来。
“陛下问:周嘉谟,尔可知罪?”
周嘉谟浑身一颤,染血的手指抠进刑凳缝隙。
他艰难抬头,散乱白发间露出一双浑浊却精光四射的眼睛。
魏朝来了。
该收网了!
周嘉谟,当即开始了他的表演!
“老臣”
他忽然剧烈咳嗽,喷出的血沫溅在诏书上。
“老臣有罪!”
这声嘶吼惊得高攀龙猛然抬头。
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劲!
你周嘉谟不是要死谏吗?
你认什么罪?
魏朝阴冷一笑,突然提高声量:“罪在何处?”
“罪在.”
周嘉谟突然挣扎着滚落刑凳,以头抢地发出闷响。
在众人惊呼中,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染血的密札残本,高举过头:“罪在受高攀龙胁迫,欺君罔上!”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众人都将目光转向高攀龙。
“周嘉谟!你血口喷人!”
高攀龙见周嘉谟竟在廷杖之后当众认罪,并揭发自己胁迫之事,顿时勃然大怒,指着周嘉谟厉声喝道:
“周嘉谟!你这老匹夫!枉你身为吏部尚书,竟为苟活而背弃清流,甘做阉党走狗!昔日你提拔东林,今日却反咬一口,残害忠良,你还有半点士大夫的骨气吗?!”
他话音未落,身后跪谏的御史、给事中们亦纷纷怒骂:
“周嘉谟!你为求自保,竟污蔑高总宪,构陷同僚,无耻之尤!”
“堂堂吏部天官,竟向阉竖摇尾乞怜,你还有何颜面立于朝堂?!”
“周嘉谟!你今日之举,必遗臭万年!”
……
周嘉谟虽浑身是血,却冷笑回应:
“高攀龙!你口口声声清流忠良,可你胁迫老夫以死谏逼宫,又暗中截留山东灾情奏本,致使百姓流离失所!你所谓的‘忠良’,不过是结党营私、欺君罔上的遮羞布!”
他挣扎着将那份未烧尽的密札残本打开,厉声道:
“诸君且看!这便是高攀龙逼迫老夫的罪证!他不仅要老夫死,还要借老夫之死煽动朝乱,阻挠清丈!此等奸佞,才是真正的祸国殃民之徒!”
“周嘉谟,你疯了不成?”
我给你做清流名垂千古的机会,你居然不珍惜?
现在还想要拉我下水?
“诸位,周部堂癔症了,不必听他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