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战船。”
徐光启继续道:“泰西战船多配三层甲板,载炮数十门,船身坚固,可远涉重洋。其‘夹板船’(盖伦船)设计精妙,逆风亦可航行,而我朝福船虽稳,却难与争锋于外海。”
“其三,历法。”
他稍顿,又道:“西洋历法测算日月交食,分毫不差。万历年间,钦天监推算日食屡有偏差,而西人预报精准。臣正与汤若望合译《西洋历书》,其法以黄道分度,较我朝《大统历》更为精密。”
朱由校目光深邃,缓缓道:“如此说来,泰西诸国,竟在军械、海事、天文上皆有所长?”
徐光启躬身道:“陛下明鉴。彼国虽器物精巧,然我天朝礼乐教化、典章制度,仍远非蛮夷可比。臣以为,当‘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师彼之长,补我之短。”
这句话说得漂亮。
但你是这么做的吗?
朱由校沉思片刻,突然话锋一转:“听闻徐卿昨夜会见耶稣会众人?”
徐光启闻言,官袍下的脊背骤然绷紧。
他强自镇定地躬身答道:“回陛下,确有此事。”
“所为何事?”
徐光启深吸一口气,以袖掩面跪伏于地:
“耶稣会神父龙华民昨夜携来今科会试考题。”
徐光启喉结滚动,声音发涩,颤抖着说道:“称是三千两购得,欲借臣之手培植亲信。”
“砰!”
朱由校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茶盏叮当乱响。
他盯着徐光启发顶的乌纱,想起密报中‘徐光启严词拒绝’的记录,语气森然:“卿可知隐匿不报是何罪过?”
“臣万死”
徐光启重重叩首,金砖上顿时洇开汗渍。
“臣当即严拒,本欲今日具折密奏,不料陛下圣明烛照,当即便召见了罪臣。”
朱由校再问:“除了这些事情,你们在府上还干了什么?”
徐光启伏跪于地,他喉头滚动数次,却始终未能吐出只言片语。
“啪!”
鎏金御案突然爆响,朱由校将密报重重拍在案上,厉声道:“你不说,朕替你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朕的眼皮底下淫祀天主!更妄想蛊惑朕皈依夷教?”
徐光启猛然抬头,恰见皇帝将密报掷落阶前。
纸张翻飞间,告解、圣堂、皈依等字眼刺入眼帘,正是昨夜与龙华民密谈的详尽记录。
他顿时面如死灰,同时心中震惊不已:锦衣卫竟连上海方言的告解词都记录在案!
“臣臣.”
徐光启闻言身躯微颤,喉结滚动间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仍强自镇定地辩解道:
“臣虽受洗入教,然此心可昭日月,绝无半分亵渎朝廷之意。西学火器、历法诸术确有经世致用之效,臣笃信天主,实为借其格物穷理之学以匡扶社稷.”
朱由校听罢,嘴角泛起一丝讥诮的冷笑,问道:“徐卿当真以为,那些远渡重洋的传教士,是怀着救世之心来我大明的?”
第165章 星谶荧惑,旱魃窥疆
徐光启的官袍在青砖地上铺开一片暗红,他直起上身时喉结剧烈滚动,却仍保持着士大夫的辩经姿态:
“陛下容禀!利玛窦神父初入中国时,为习《四书》而目力几近失明;熊三拔为译《泰西水法》,三载未尝归国省亲。彼辈远渡重洋九死一生,若为私利,何苦在钦天监领七品微俸?”
“臣与西士相交二十载,所见皆是昼译典籍、夜治仪器。龙华民献题之事确属大逆,然此辈中亦不乏如邓玉函这般,宁舍故国王爵而为我大明铸炮抗金的义士啊!”
天主教是什么东西,他且不论,但那些传教士,来大明传教,难道是为济世安民而来的吗?
朱由校闻言冷笑一声,指尖重重叩在御案上,案上那柄永乐宝剑随之震颤出铮鸣:
“徐卿可知,龙华民在澳门写给罗马教廷的密信里,将大明子民称作待宰的羔羊?”
徐光启浑身剧震,官袍下的双腿几乎支撑不住身体。
他看见皇帝从袖中甩出一份泛黄的拉丁文密信抄本,羊皮纸上朱批的译文触目惊心:“.明国皇帝若皈依圣教,则可效法葡萄牙收澳门例,以教堂为堡垒”
“陛下!”
徐光启重重叩首,额头撞在金砖上发出闷响。
“臣愿以项上人头作保,龙华民绝无此.”
“住口!”
见徐光启还执迷不悟,朱由校当即厉声呵斥:
“万历四十四年,西班牙人在吕宋屠我两万侨民,事后马尼拉主教在弥撒上感谢主净化异端——这就是卿笃信的救世之道?”
“而今这些传教士带着同一本圣经来大明,徐卿以为他们是来行善的?”
咕噜~
徐光启跪伏在地,懦懦不敢言,他虽然没有反驳皇帝的话,但也没有立刻赞同。
见徐光启还不太服气,皇帝继续说:“这些传教士来传教,最主要的目的,便是绘制国内的天文地理,民风民俗,为以后夷国殖民之用。你以为他们献上自鸣钟、千里镜是真心进贡?实则是在测绘我大明山川险要!”
朱由校从御案抽出一卷舆图掷于阶前,羊皮纸哗啦展开,露出用拉丁文标注的沿海炮台与漕运节点。
“万历四十五年,广东水师截获佛郎机商船,搜出标注九边军镇的火器配置图。泰昌元年,福建水师在荷兰人船舱里发现杭州湾潮汐记录——这些,可都是你口中‘昼译典籍’的传教士提供的!”
徐光启盯着地图上熟悉的松江府标记,突然想起去年龙华民曾向他借阅《吴中水利全书》。
当时那神父说要为教友规划避灾路线,如今图上却连卫所屯田的方位都标得清清楚楚。
“卿可知澳门主教去年给教皇的信里怎么写?说大明‘官吏愚昧如中世纪僧侣,只需三百火枪兵就能征服一个省’。”
徐光启官袍前襟已被冷汗浸透。
“陛下,臣.臣.”
见徐光启的意志已然动摇,朱由校再问道:“卿可知西夷殖民之事?”
徐光启摇了摇头。
朱由校冷笑说道:“他们只给你看西方天文、数学、火炮,这些西方先进的技术,以吸引中国人,证明西学优越性,实际上,殖民的龌龊事,难道会少?”
朱由校见徐光启面色惨白,便从龙椅上起身,踱步至殿中央,声音低沉却字字如刀:
“徐卿可知,佛郎机人在满剌加(马六甲)是如何行事的?他们假借贸易之名登陆,先以玻璃珠换黄金,待土人放松警惕,便用火枪屠尽酋长亲族,再将孩童掳为奴隶,美其名曰‘拯救迷途羔羊’!”
他猛地展开另一卷密报,指着上面血淋淋的记录:“万历三十五年,西班牙人在吕宋以‘清查海盗’为名,将华人商户尽数驱赶到一处山谷,先用火炮轰击,再令士兵持长矛挨个刺穿妇孺胸膛——事后,传教士竟在尸堆旁竖立十字架,刻上‘上帝怜悯此地’!”
皇帝继续道:“更甚者,荷兰人在爪哇强征人头税,交不出税银者,全家被拴在炮口轰成碎肉。而那些随军的牧师,每次屠城前都要高唱圣诗!”
朱由校一把攥住徐光启的官袍前襟,冷笑道:“卿以为龙华民们献上的《坤舆万国全图》真是为助大明开阔眼界?那图上标注的港口、矿脉,早被他们用暗语传给母国舰队!”
皇帝眼中寒光森然:“泰西诸国视殖民如猎鹿,先派传教士为向导,再以商队为诱饵,待摸清虚实便露出獠牙。徐卿今日若仍不信——”
他突然掀开御案下的暗格,抛出一串用麻绳穿着的焦黑指骨。
“这是锦衣卫从西堂地窖挖出的!数十具童尸的指骨全被制成念珠,传教士称此为‘殉道圣物’!”
徐光启终于瘫倒在地,耳边回荡着皇帝最后的诘问:“现在,卿还敢说这些捧着圣经的人,与屠刀上的血渍无关么?”
“朕最后问一次。”
朱由校眼神冷冽,夹带杀气。
“徐卿是要继续做夷人的'保教勋爵',还是当大明的兵部郎中?“
徐光启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他想起三十年前第一次见到《坤舆万国全图》时,那个坚信‘西学可补王化’的年轻进士。
此刻御前金砖映出的,却是个被圣经蒙住双眼的愚夫。
“臣”
他重重叩首,玉带扣在地面撞出裂痕。
“愿为陛下铸红夷大炮以御外侮,引番薯玉米以活黎民——从此再不踏教堂半步!”
朱由校闻言,神色稍霁,负手而立道:“徐卿能明白这个道理,朕心甚慰。西学之算术、历法、火器,确有可取之处,朕命你主持督造火炮,正是要取其精华。但天主教蛊惑人心、包藏祸心,绝不可任其蔓延。”
他转身从御案取出一卷奏章,递给徐光启:“这是朕拟的《防夷条议》,凡传教士入境,须由兵部勘合,不得私建教堂;所携书籍需经翰林院查验,凡涉圣经福音者尽数焚毁。你既通晓拉丁文字,便替朕盯着他们——若有人敢暗中传教,立斩不赦!”
见徐光启恭敬接过,皇帝又意味深长道:“邓玉函精于铸炮,朕许他入工部任职;罗雅谷擅治天文,可留钦天监译书。但若让朕知道他们私下发展教众……徐卿应当明白,红夷大炮的炮口,既能轰建奴,也能轰教堂。”
徐光启知晓了皇帝的态度,也明白了皇帝的底线,当即表态道:“臣,谨记陛下教诲。”
“黑猫白猫,抓得到老鼠的就是好猫。但事情,还是有底线在的。”
“臣明白了。”
说服了徐光启之后,朱由校对着随侍身侧的魏朝喊道:“召内阁首辅方从哲,群辅李汝华,前来问话。”
“奴婢遵命!”
魏朝愣神片刻,这才命人前去召见方从哲与李汝华。
方才他在东暖阁屏息凝神,耳畔回荡着皇帝掷地有声的诘问。
原来陛下早先命他调阅的《佛郎机殖民事略》《吕宋屠华案牍》等密档,竟在此刻化作刀刀见血的利刃。
魏朝想起自己搬运档案时,曾瞥见某页边角有御笔朱批‘夷狄禽兽,其貌异而心同’,当时只当是寻常批注,此刻才惊觉陛下早已将泰西诸国的殖民脉络嚼碎了咽进骨血里。
若朱由校能听见魏朝的心声,怕是要冷笑斥骂这奴才见识短浅。
宫廷密档里那些零星的佛郎机见闻,不过是冰山一角。
他与徐光启所言,大多是他后世得到的消息。
西方那些人是什么鸟样,他岂非不知?
他前世从历史课本上见过鸦片战争的硝烟,见过圆明园冲天烈火里举着圣经的英法联军,更清楚所谓‘西夷善人’在殖民地的累累白骨。
这个时空,他绝对不会让此事重现!
神州不会陆沉,鞑清休想据我华夏,至于充满血泪的近代史,他要在这个时空,让那些蛮夷血债血偿!
滴滴答答~
时间缓缓流逝。
约莫一刻钟后。
内阁首辅方从哲与群辅李汝华整肃衣冠,趋步至东暖阁外。
待内侍通传后,二人躬身入内,在御案前行礼叩拜:“臣等恭请陛下圣恭万安!“
“起来罢!”
两人起身,发现东暖阁中还有跪伏在地的兵部郎中徐光启,心中稍诧异。
朱由校目光沉凝,缓缓开口道:“朕近日夜观天象,见荧惑犯太微,紫微黯淡,数年之内,大明恐有大旱之灾。”
他抬手示意内侍展开一幅《大明疆域图》,指尖重重划过陕西、山西、北直隶、河南等地:“这些地方,自古旱魃为虐,一旦天灾降临,必致赤地千里,饿殍遍野。”
皇帝目光锐利地扫过方从哲与李汝华:“内阁即刻着手准备抗旱事宜。其一,命户部清查各地粮仓,务必确保存粮充足;其二,工部须加紧修缮水利,疏通河道,开挖深井、准备蓄水深池;其三,着徐光启推广番薯、玉米等耐旱作物,以备灾年之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