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152节

  “马政之事,朕要了解清楚,你们不必推来推去,若是说不明白,就都别回去了!”

  都别回去是什么意思?

  咕噜~

  两人吞咽了一口口水。

  张经世与薛贞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惊恐之色。

  难道不说出个所以然来,还要下诏狱不成?

  张经世不敢再推脱了,赶忙说道:“启禀陛下,我大明马政,按历代来算,制度都是最为精细齐全的”

  张经世做为兵部左侍郎,对于太仆寺的事情,还是很有了解的。

  在他的一番言语之中,朱由校对大明马政的源流以及问题,有了一个简单的认识:

  明太祖朱元璋立国之时,深知战马乃国之重器,遂设太仆寺统管全国军马,苑马寺专理边地牧场,又立马户制,令北方民户养马抵赋,南方则以银代马,充实国库。

  洪武年间,官马存栏逾四十万匹,九边铁骑驰骋疆场,所向披靡。

  至永乐朝,成祖朱棣五征漠北,战马需求骤增,官牧马场扩至河套、宁夏,茶马贸易兴盛,年易良马两万匹,更有郑和船队自西洋携回阿拉伯骏马,改良战马血统,大明铁骑威震朔漠。

  仁宣之时尚能维系马政,然土地兼并日盛,豪强侵占牧场,太仆寺存马渐减。

  至弘治年间,官马仅余十万匹,虽仍可支应边防,却已不复当年之盛。

  嘉靖时,蒙古占据河套,西北马场尽失,养马户不堪盘剥,纷纷逃亡,民间马源枯竭。

  茶马贸易因私茶泛滥而衰败,年易马竟不足千匹,马政根基已然动摇。

  及至天启元年,太仆寺名存实亡,京营三千营账面需马三万,实配却不足五千,且多羸弱矮小,不堪冲锋。

  神机营火炮无马可拉,只得征调民骡,野战之能荡然无存。

  驿站驿马短缺,政令迟滞,军情难通,帝国血脉几近凝滞。

  马政之衰,实乃国运之衰。

  朱由校听罢张经世对马政源流的概述,手指轻叩御案,沉声问道:“既知历代兴衰,那天启元年的实情又如何?朕要听真话。”

  张经世与薛贞对视一眼,后者硬着头皮上前半步:“启禀陛下,今太仆寺存栏战马实有一万二千三百五十六匹,其中堪战者不足六千。”

  “六千?”

  朱由校猛地拍案,饶是他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被这数目吓了一跳。

  明初四十万匹战马,到现在只剩一万了?

  堪战者甚至只有六千?

  朱由校话语带着杀气,斥道:

  “京营三千营名册需马三万,九边各镇合计请饷马匹逾八万,你们就拿这些驴骡糊弄朕?”

  张经世慌忙解释:“陛下容禀,马政之弊非一日之寒。自嘉靖二十九年河套沦陷,陕西苑马寺所辖三十六营堡尽失,如今仅存甘肃、辽东两处牧场。”

  他掰着手指细数,有些惶恐的说道:“甘肃牧场受吐鲁番侵扰,年出栏马匹从永乐时的万匹锐减至千匹;辽东牧场更因建虏劫掠,去年仅交出三百匹病马.”

  “够了!”

  朱由校抓起案头《马政志》掷于阶前,书页哗啦散开,露出弘治年间绘制的牧场地图。

  “朕问的是对策!太仆寺年年支取八十万两马价银,银子都喂了老鼠不成?”

  薛贞扑通跪倒:“马价银实有难处。说是有八十万两,然至多只拨付了六七万两下来,三成还要补历年亏空,四成用于驿站马匹轮换,剩余”

  他声音越来越低,惶恐中带着委屈。

  “剩余各衙门支借、宫中采办、宗室赏赐.几万两,又够什么用?”

  暖阁内死寂片刻,忽闻皇帝冷笑:“好个拆东补西的糊涂账,这么说来,我大明马政荒废至此,便是拨银不足?”

  两人跪伏在地,不敢言语。

  朱由校骤然起身,面有怒色,道:“马政若继续糜烂,边军无战马可换,难道要将士们徒步迎战建虏铁骑?”

  “陛下明鉴!”

  张经世额头抵地,官袍后背已汗湿一片,说道:“去岁辽东奏报,广宁卫骑兵因马匹羸弱,追击建虏时竟有马匹力竭倒毙将士们只能.”

  话音戛然而止。

  “只能什么?”朱由校皱眉追问道。

  “只能夺民马续战。”

  薛贞颤抖着接话:“蓟镇总兵上月密奏,为补足夜不收缺马,不得已征用商队骡马三十匹,商贾已联名告到顺天府.”

  暖阁地龙烧得极旺,却似有寒风掠过。

  朱由校盯着二人冷笑道:“好个饮鸩止渴!今日夺民马三十,明日就能征三百。待到百姓砸了驿站衙门,你们是不是还要朕开内帑赎买?”

  这大明朝,随便掀开一角,都是烂到流脓。

  地方官场如此,大明马政亦是如此。

  “当年正德朝刘六刘七之乱怎么起的?就是征用驿马逼反了马户!”

  朱由校恶狠狠的刮了这两人一眼,冷声道:“如今九边缺马近十万,若按你们这般拆补,是要让朕重蹈覆辙?不将天下百姓都逼反了,尔等便不罢休了是吧?”

  “臣等不敢!”

  两人纷纷磕头请罪。

  朱由校目光如刀,冷冷扫过张经世与薛贞,沉声道:“朕不想听你们诉苦,只问一句——如今马政糜烂至此,该如何挽救?”

  张经世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上前道:“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有三:其一,严查马价银去向,追缴被挪用的款项,确保太仆寺实收足额;其二,整顿牧场,甘肃、辽东虽残破,但仍可增派军士驻守,驱逐吐鲁番、建虏侵扰,恢复牧养;其三,重振茶马贸易,严禁私茶泛滥,与西番、蒙古各部重开互市,以茶易马。”

  薛贞见皇帝神色稍缓,也赶紧补充道:“陛下,臣以为还可恢复民间养马之制,减轻马户赋役,鼓励富户代养官马,若养马达标,可减免税赋。此外,仿效永乐旧制,可令沿海商船于南洋、西洋购回良马,改良马种。”

  朱由校沉吟片刻,冷笑道:“你们说的这些,朕难道不知?可银子从哪来?甘肃、辽东战事不断,如何确保牧场安稳?茶马贸易被豪强把持多年,如何肃清?”

  张经世咬牙道:“陛下若下决心,臣愿领兵部清查历年账目,凡贪墨马价银者,一律严惩!至于牧场,可调边军精锐驻扎,并增设马政御史,专司监督。至于茶马贸易.”

  他略一迟疑,最后还是说道:“可令东厂、锦衣卫介入,凡私贩茶叶者,抄没家产!”

  皇帝颇有些不解决此事便不罢休的意思,太仆寺卿薛贞知晓自己若是不表示一二,恐怕走不出紫禁城的宫门了。

  他磕头请命道:“若陛下允准,臣可亲自赴甘肃督办马政,三年之内,必使战马数量翻倍!”

  朱由校盯着二人,缓缓道:“好,朕给你们机会。张经世,你负责清查马价银,凡涉贪腐者,无论何人,绝不姑息!薛贞,你去甘肃,若三年后战马仍无起色,提头来见!”

  二人浑身一凛,齐声叩首:“臣,遵旨!”

  朱由校目光深沉,望向殿外,喃喃道:“马政若再不振兴,大明铁骑,何以御敌?”

  两人离去之后。

  朱由校看向身边的魏朝,说道:“让锦衣卫的人,查一查各地马政的情况,尤其是贪腐的情况,朕要确凿的证据!”

  张经世与薛贞所言的问题,确实是大明马政糜烂至此的原因。

  但这只是这两人的口头之言,朱由校并不完全相信。

  他要更多的信源,更多的一手信息!

  大明马政,还有其他的问题。

  譬如说,他们这些官员中饱私囊!

  征用马匹,以作私用!

  张经世他们献策的解决马政的问题,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难。

  恢复官牧马场,势必触犯许多人的利益。

  这不是靠动嘴皮就能完成的,而是要靠杀才能解决问题。

  要严惩强占马场的权贵,方才能够恢复北直隶、陕西牧场。

  重启与蒙古、雪区的马匹贸易、向朝鲜、西域求购战马,看起来似乎可以,但实际操作起来的难度,却不是一般的大。

  一个是时间问题,另外一个是信任问题。

  至于让百姓养马?

  其实也是大话。

  百姓都快活不下去了,吃都吃不饱,还能给你养马?

  而增加马政预算?

  在没有将大明的马政系统清扫个遍之后,增加再多的预算,也会被下面的人吞了去。

  这是无解的问题。

  “要除大明顽疾,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魏朝闻言,当即领命。

  “奴婢领命。”

  处理了这么多事情,朱由校有些痛了,他伸了伸懒腰,说道:“朕要安歇了,去准备罢。”

  魏朝闻言,赶忙问道:“陛下,可要翻牌子?”

  朱由校脑海中当即浮现出身无片缕的赵清月的模样。

  但他思索片刻,还是摇了摇头,说道:“不必了。”

  开大车的次数不能多,他这小身板真有些顶不住。

  更何况过不久便要新纳妃嫔了。

  到时候,皇后加上众多妃嫔,得将他这小身板榨干掉。

  现在养精蓄锐,方便日后再战!

  我忍!

  天启元年一月十五日。

  朔望朝。

  朱由校在朝会之上,商议廷推事宜。

  之所以廷推,一方面各部缺官问题依旧严重,另外一方面,则是有些人主动朝着皇帝靠拢,朱由校自然要任用这些听话的帝党了。

  对于朝堂的掌控,便是通过这一次次的帝命廷推,而慢慢掌控起来的。

  下了朝之后,朱由校至西苑内教场。

  此刻。

  内教场上尘土飞扬,数十名勋贵子弟身着短打劲装,在教习的呼喝声中挥汗操练。

  成国公家的长子朱承宗挽弓搭箭,双臂肌肉虬结,弓弦震响间箭矢破空,正中五十步外的草靶红心,引得周遭一片喝彩。

  他抹了把额前汗珠,偷眼瞥向高台——皇帝朱由校正负手而立,目光如炬地盯着场中,吓得他赶忙挺直腰背,不敢懈怠。

  角落处,有勋贵子弟瘫坐在地,锦衣沾满泥渍,哭丧着脸对教习嚷道:“这哪是人干的活计!小爷我府上养着三百家丁,何须亲自抡这石锁?”

  话音未落,忽见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带着一队缇骑掠过校场边缘,朱纯臣顿时面如土色,连滚带爬地抓起石锁,哆嗦着举过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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