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从哲端坐圈椅,在他坐定之后,皇帝也是开口了。
“元辅操劳国事,辛苦了。”
方从哲见皇帝居然体谅他的辛苦,顿时知晓今日召见,不是什么好事。
他赶忙说道:“臣行本份之事,不敢言辛苦,倒是陛下日夜批阅奏章,方才辛苦。”
说到批阅奏章,其实朱由校批阅奏章的数目,比之前一个月,已经是要少上许多了。
之前一日至少批阅两三百份奏疏,如今只需要批阅一百多份,工作量小了不少。
至于原因,便是他让内阁、司礼监做了一个筛选。
不太重要的事情,就由内阁拟定批语,然后转呈司礼监批红即可。
朱由校这不是在放权,他会派心腹太监每日去文书房审阅那些不经御前的奏疏,看看里面的内容是否真的不重要。
若是发现有敢隐瞒不报者,自要问责。
也就是说,朱由校设定了三层纠错机制。
一层是内阁,一层是司礼监,一层是亲信太监。
当然
这一套机制,肯定算不上完美。
毕竟只要是人去施行,总可以有空子可以钻。
但在短时间内,应该是没问题的。
等他进一步掌权之后,这些不重要的奏疏,则会交给另外一批人处理。
类似于军机处的机构。
不过,这事需要徐徐图之。
毕竟,要分割内阁的权柄,得一步一步来。
想到此处,朱由校看向方从哲的眼神,就更带笑意了。
像方从哲这种傀儡首辅,还是要在内阁多待一些时间。
若是换上精干的内阁首辅,恐怕他的日子,不会像现在这么好过了。
傀儡有傀儡的好处。
“元辅的辛苦,朕看在眼里,你不必推辞,另外,朕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好消息?
方从哲腰杆挺直,静静地等着皇帝的好消息。
“你儿子方世鸿的案子,刑部已经审理完成了,那官妓并非是他殴死的,而是不慎坠马而亡,朕已经恢复了他的官职,元辅,你可以安心了。”
方从哲闻言,大喜过望。
天知道他为他的这个儿子操了多少心,现在听闻儿子无罪之后,他赶忙起身,跪伏而下,真诚的感激道:“老臣,谢陛下隆恩!”
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
他的这个儿子本就不学无术,是京城中有名的浪荡子,狎妓殴死官妓,肯定有其他人在撺掇,但事情绝对是干了的。
他的这个儿子不干净。
而皇帝特命刑部结案,赦其无罪,明显,便是给他的恩宠。
“你是朕的内阁首辅,岂能因为儿子的事情,使你的威望受到影响?”
额~
方从哲面色奇怪。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我方从哲现在还有什么威望?
替皇帝背了这么多锅,给皇帝通过了那么多其他臣子反对的旨意。
东林党和齐楚浙党的官员,虽然不敢当廷直斥,私下却无不讥他尸位素餐,唯知仰承圣意,全无大臣风骨。
这他娘的还有什么威望?
但方从哲很快就想通了。
不管怎么说,自己的儿子安全落地了,皇帝之前所言的承诺,也在一一兑现。
他便是继续背黑锅,也心甘情愿。
“臣,谢陛下隆恩!”
见火候差不多了,朱由校直接开口说道:“英国公不在京城,京营之事,少人主导,朕有意命人协理京营戎政!”
方从哲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我就知道
陛下召见准没好事。
他思索片刻,问道:“不知陛下属意何人协理京营?”
朱由校没有直接回答方从哲的问题,反而问道:“元辅以为,谁可担此重任?”
方从哲摸不清皇帝的心思,只得用最稳妥的答案回答:“兵部尚书、兵部左右侍郎可为之。”
“太仆寺少卿袁可立,朕看他能力不错,可为协理京营戎政人选否?”
方从哲眉头紧皱,说道:“太仆寺少卿,没有协理京营戎政的先例。”
见方从哲已经上套,朱由校说道:“若朕直接擢升其为兵部侍郎,如何?”
“啊?”
方从哲愣了一下,偷瞄一眼皇帝的表情,见其不似开玩笑,当即提醒道:“越级提拔,恐有臣子议论。”
朱由校满是深意的说道:“今乃多事之秋,非常之时用非常之法,袁可立才能出众,朕必擢升,明日命九卿廷推,朕要一个满意的结果。”
寒冬腊月,方从哲的额头却是冒起了细汗。
陛下的恩情难还啊!
难怪他儿子压了几年的案子,今日陛下特意告诉他结案了。
原来是要他冲锋陷阵。
这不是一个好差事。
然而.
他能拒绝吗?
他敢拒绝吗?
方从哲胸口起起伏伏,片刻之后,这才咬牙表态。
“陛下放心,此事老臣定去周旋,出一个令陛下满意的结果来。”
彼其娘之!
我方从哲有陛下在后面撑腰,指鹿为马都行,更不要说区区越级提拔了。
不管怎么说。
陛下的恩情!
我拿命都要还!
第135章 铨署夜烛,鹤板晨飞
已是申时三刻。
周嘉谟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将最后一份铨选文书用青玉镇纸压好。
砚台里的墨汁早已凝冻,笔架上那支紫毫也磨秃了尖。
值房里炭盆将熄未熄,残火映得他绯袍上的孔雀补子忽明忽暗。
老仆周安轻手轻脚地换了新茶,建窑兔毫盏里浮着几片龙团胜雪,蒸腾的热气在冷空气中划出蜿蜒的白痕。
“部堂,今日”
郎中张文熙捧着待签的堂钞候在帘外,话音未落就被抬手止住。
“今日下值了,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议。”
周嘉谟吹开茶末,喉头滚动间咽下略带苦涩的暖流。
吏部郎中闻言,也只得是将手上堂钞放回,一脸无奈的转头离去。
周嘉谟看着张文熙离去的背影,只是摇了摇头。
陛下独断专行,登基以来,干的事情太多了,这些事情,大多周嘉谟都有意见。
但屡次上表,都了无音讯,让他心中渐渐起了愤懑、倦怠之意。
他为吏部尚书,虽然不敢违抗皇帝的命令。
然.
到了下班时间,你也别想我会加班!
他周嘉谟已经是躺平了。
哒哒哒~
窗外传来三声云板,各司书办开始收拾卯簿的声响隐约可闻。
他望着案头堆积如山的选官档案,那里面不知藏着多少人的青云梦,然而他此刻却只想快些见到家中,西跨院里那株亲手栽的老梅。
东林失势,他这个吏部尚书也不为陛下所喜。
不知道这个吏部尚书还能做几日?
走一步,算一步罢!
周嘉谟叹了一口气,便准备打道回府了。
他刚系好灰鼠皮斗篷,忽见通政司的跑堂小火者气喘吁吁跪在阶下:“禀部堂,宫里传红本到了!”
周嘉谟解斗篷的手顿了顿,问道:“什么事情?明日再说吧。”
跑堂小火者闻言,当即说道:“宫里说今日就要议定。”
什么事情,竟然如此紧急?
哎~
周嘉谟眉头紧皱,长叹了一口气。
我想按时下班,奈何领导硬是拖着我不让下班!
可惜这个时代没有什么劳动局,就算有,他也不敢告皇帝的状。
周嘉谟只好接过那封朱漆密封的红本,指尖触到尚带温热的火漆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