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其后一众甲士刀剑出鞘,寒光凛然。
群臣噤若寒蝉,莫不敢言。
刘表亦看得心底发怵,可为了自家面子,毕竟前面还要慷慨赴死,总不能袁术一来,就纳首言降?
果真如此,世人将以什么样的眼光看他?倘使这般丢了脸面,那他还不如立时就死了一了百了,也绝不能受此奇耻大辱。
因此,尽管已然怕得要死,刘表面上仍故作镇定,犹自梗着脖子,朗声斥贼。
“抗旨不遵?我抗的是谁家旨意,谋得又是谁家的反?
袁贼,你要杀便杀,要剐便剐!
花言巧语,任你口舌如簧,纵使苏秦张仪再世,要我同流合污,与你狼狈为奸,绝无可能!”
不想,见刘表如此大义凛然一番表态,袁术没忍住笑了,他一边笑,一边击掌赞曰:
“好一个大汉宗亲,汉室贵胄,景升兄之慷慨忠义,果然没让术失望。
如此看来,你我才是同道中人,只恨景升兄为那曹贼所惑,对术误会至此。”
刘表:“???”
谁跟你是同道中人?
你都自称为朕,明发矫诏了,我跟你之间,还能有什么误会?
见他不解,袁术轻笑谓之,“景升兄可敢听我一言?”
刘表看了眼周围团团围住的甲士与刀剑,咽了咽唾沫,兀自强撑,“有何不敢?”
袁术面有悲意,一声长叹,为他娓娓道来。
“君不见殷商末年,天下大乱,九州离散,亦如今朝。
国之将乱,必有妖孽,时年有妖狐入朝,假后之名,挟天子以令诸侯。
名相比干,大商宗亲,有力挽天倾之志,怀济世安邦之才。
妖后忌之,挟人王命,借比干七窍玲珑心一用。
比干素来忠义,自剖其心,问之曰:
‘人若无心,犹可活否?’
答:‘人无心则死。’
比干遂死,以全臣节。
其得以名垂青史,流传之于后世。
惜比干一死,妖后祸国,再无人可治,殷商就此灭国,岂不哀哉?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千载之大商,如今时之大汉,乱世之妖后,恰今日之曹贼!
其挟天子以令诸侯,假王命而号天下,祸国殃民,把持朝政,使国将不国,与妖孽何异?
若汝刘表,大汉宗亲,汉室贵胄,经纶满腹,韬略满怀,岂不似昔年之王叔比干?
使君空有一身力挽朝纲,辅佐天子,三兴炎汉之才情抱负。
却若为一时声名所累,以死全节,图逞一时之快,与大汉何益?
正如太史公所言,此之谓,死如轻于鸿毛者。
至于汝所言术之为贼者,盖因天下人不惮以恶意度之,实误会我之深矣!
试想纵术尽得荆襄九郡,坐镇东南,半壁江山,划江而治,又能如何?
昔周自后稷至于文王,积德累功,三分天下有其二,犹以臣侍商。
今术虽累世恒昌,未若有周之盛,时汉室虽微,未若殷纣之暴。
使圣天子能重振朝纲,王命行之四海,政令下于九州,术安敢不臣?
倘使不臣,则天下人心,亦使我败于顷刻,身败名裂焉能长久?
由是观之,灭殷商者殷商也,非周也;亡汉者汉也,非术也。
嗟乎!使王命出之于朝歌,行之于四海,则诸侯不敢妄动。
使人王亲贤臣远小人,攘除奸凶,还世太平,则殷商再兴四百载可至千秋而万世,谁得而国灭也?
商人不暇自哀,而汉人哀之;汉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汉人也!”
袁术泪眼潸然,好似真情流露,紧握刘表之手。
“景升兄,比干曾问:‘人若无心,犹可活否?’
今术也问你一句,国若无心,尚能存否?
京畿中枢,洛阳朝廷,已败坏至此,妖孽横生,人心沦丧,才使有今朝。
试问你我之相争于荆州,无论成败,于大汉何益?
使景升兄慷慨忠烈,为社稷不惜一死,又何惧入朝除贼?
景升兄,为己身之名节,汝欲效殷商之比干,以死全节,而至国灭否?”
袁术一番话句句在理,甚至引经据典,以史为鉴,乃至于声情并茂,刘表怎不动容?
未等他细思其间真意,袁术以目视群臣,当即便见荆州群臣对刘表一拥而上,连声劝谏。
“主公,大将军所言甚是!
国中妖孽未除,当先以京畿天子为重,何需在意地方小节?”
“正是此理,我大汉尚有圣天子在朝,只是近年来似董卓、曹操之流,妖孽频生,以至有此乱象。
当此国朝倾覆的用人之际,主公与其仗义死节去,不如苟且图社稷。”
“所谓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此前事之师也!
使比干能忍辱负重,暗中积蓄力量,剿除国中妖孽,再拨乱反正,辅佐圣天子以御四海,政下八邦。
则九州宾服,虽以周之盛,犹未能反。
主公何必争一时之气,轻置死生?”
“以主公之才,可再效此前单骑入荆州之事,孤身闯洛阳。
匹马单枪,匡国保驾,天子见之,怎不大悦,以为股肱?”
“诚如是,主公上对得起大汉江山社稷,下亦可见历代先帝。
留待有用之身,以图日后,岂不比今时死日,更传之于后世?”
“这”
刘表本来是打算,不管袁术说什么,他都要怒斥之!
然此刻听袁术剖心之言,闻群臣苦劝之语,他亦越发迟疑。
刘表本以为落入袁术手中,今日哪怕不死,也逃不过终身圈禁,受一世之辱。
可哪里想到,袁公路不仅不杀他,还要放他回洛阳,行比干之事,相助天子,匡扶大业?
他难道不知道斩草除根的道理?
就不怕得自己相助,天子果真执掌洛阳,尽吞关中,持大义称霸北方,再拥百万北地甲士,席卷南方,来找他报仇,讨伐他这个叛逆?
这不可能啊,如此浅显的道理,他又岂能不怕?袁公路应该还没这么愚蠢。
还是说,排除了一切错误选项之后,那个最不可能的答案其实是真的。
袁公路真是大汉忠良?
只有这样他才能不怕,甚至乐见其成!
所以他不怕自己当那王叔比干相助天子,更不怕天子在北方做大做强。
因他本就忠良,又何惧大汉强盛?
难不成他所谓的口称朕字,矫诏乱命,僭越不臣等等诸般罪状,其实都是一片苦心?
他是故意如此,只为聚集乱臣贼子于身侧,恃之以无敌之势横扫诸侯。
最后再主动败亡,被天子一举击溃,将乱臣贼子悉数送走,成全三兴炎汉的匡国伟业。
他宁背负万世骂名,也要全袁家四世三公忠贞之节?
惊!
若果真如自己所想这般,袁公路之大汉忠良,简直令他这个大汉宗亲,为之羞愧汗颜。
此等气节,虽商末隐居于首阳山,耻食周粟,采薇而食之伯夷、叔齐亦莫能至。
可是话又说回来,世间真能有这等忠义之人,为了挽天倾,孤身逆乱世,筚路蓝缕,宁满身荆棘,只为成全大汉?
嘶~
回想此前袁术所发表的每一封矫诏里,都自诩忠良,言说其匡扶社稷之志,保驾勤王之心,刘表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对此,诸侯嗤之,只以为笑谈。
可转念一想,以袁术如今坐镇东南,横扫天下的气势。
甚至袁公路之心,早已路人皆知,他又何必行此小儿言行,贻笑大方?
除非他说的其实都是真的!
否则刘表实在想不通,他为何会放过自己这么一个心腹大患,放虎归山,让他去洛阳匡扶天子,成为后患。
特别是方才一番剖心之言,堪称苦口婆心,鞭辟入里!
世间但凡有识之士,谁都知道,今日之大汉早已沉疴难返,可这病不是坏在各镇诸侯这些九州枝叶。
而是坏在京畿,病在洛阳腹心。
试问:【人若无心,犹可活否?】
再问:【国若无心,尚能存否?】
刘表默然不语,答案不言自明:
【国无心则亡!】
是啊,在这里和袁术争荆州一时一地之短长,于大汉何益?
便是袁术未曾攻来,此前荆襄九郡一直握在他的手中,大汉天下之倾颓,便能好转吗?
非也!
唯有入洛阳扶龙,剿除国贼曹操,还政天子,王命行之四海,政令下之九州,才能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念及至此,刘表最后将目光望向蒯良。
蒯良见他眼底有询问之意,知主公已然心动,赶忙趁热打铁,劝之曰:
“主公无需忧虑,袁公所言并非诓骗之语,此事是有先例的。
主公犹记得扬州刺史刘繇吗?
刘繇亦是大汉宗亲,人生际遇与主公之今日不尽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