郴州州城位于耒水支流郴江西岸,即后世郴州市之苏仙区、北湖区。
清时郴州州城乃明洪武二年所筑建,景泰间扩修西壕,正德七年增筑城墙。嘉靖四十四年创筑外城,然至清时外城已不存。
故郴州虽为州城,但城垣面积极小,面积仅为0.19平方公里,比很多县城都小。
郴州孤悬衡阳之南,杨秀清的太平军东殿兵马整军撤离郴州之时,只焚毁了空空如也的府库,不扰百姓。
郴州百姓虽对太平军忧心忡忡,但也暗自庆幸未遭乱匪屠掠,目送太平军北上。
杨秀清过郴州,除了砸了郴州的文庙、本地大小神仙的庙宇,招纳本地青壮从军之外,并没有对郴州造成过大的破坏。
及至杨秀清东殿兵马撤出郴州,两广总督徐广缙部清军自郴州以南的广东韶州府而至,率广东“肇罗廉雷广韶”六府勇丁万余入郴复城。
郴州百姓方才见识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兵燹。
道咸年间的广东营勇军纪早已废弛。
甫入城,广东营勇便以“追剿漏匪”为名,四出搜捕,凡形貌可疑者一概斩首,留下脑袋,尸身则抛掷郴江,任其漂流。
家宅被指为“通匪之民”者,即刻劫掠,掠毕点火焚烧。
百姓纷纷逃入山林,有老幼未及逃出者,或遭奸污,或被掳掠。
妇女若貌美者,尤为勇兵争抢,白日于城头施暴,夜间则充作营妓,哀号之声彻夜不绝。
最惨的是州城城南外,地近郴江码头的商肆街市。
此地原本为郴州通衡之大道,郴州最为繁华之处,如今瓦砾遍地,余烟不散,灰烬中清晰可见烧焦婴孩尸体,尸上有乌鸦群啄不散,令人毛骨悚然。
广东营勇之凶残,连作为这支军队主官的两广总督徐广缙都快看不下去了。
在咸丰皇帝的严令之下被迫进入湘南,心烦意乱的徐广缙曾有过约束广东营勇的想法。
可想到广东营勇本就骄悍难制,往后他还要靠着这些广东兵油子剿长毛短毛,徐广缙只得作罢,对广东营勇在郴州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兵燹三日后,徐广缙强令郴州乡绅出面“献捷”。
郴州乡绅可谓是欲哭无泪,不少人私下感慨:“郴州两百年未有此祸,长毛来时虽索钱财,犹存性命,官军至而无家可归!”
清军的所作所为,让原本没想跟着太平军造反的郴州百姓,只恨没早投太平军,索性举村北上衡州府,寻找太平军踪迹,投太平军去了。
避匿山中的郴州小乡绅,亦惧再遭清军奸掠,听说衡州府的短毛对小乡绅颇为友善,又不信洋教,不焚文庙宗祠,权衡再三,也北上衡州找投短毛去了。
徐广缙一心想着如何糊弄咸丰,哪有心思顾及郴州这种小地方乡绅的感受?
郴州乡绅出面献了捷,徐广缙当即写了份奏折上呈咸丰:赖广东营勇忠勇,郴州已复,贼氛已荡,百姓称颂天恩,痛哭迎军
送出奏捷的捷报,徐广缙于已被烧得面目全非,仅存几间内宅偏房的郴州州衙署内等待北上攻打永兴县的高州镇总兵穆尔察·福兴的消息。
郴州除却州辖地之外领有五县,永兴县即郴州西北,同衡州府下辖的耒阳县接壤的一县,永兴县县城位于耒水东岸。
广东营勇欲入衡州府,永兴县乃必经之路。
无多时,广东水师提督洪名香来报:“制台大人,我部高州镇镇台福兴携高州镇绿营,会同秦定三、和春等广西营勇,克复永兴县,入衡之路,已畅通无阻,福镇台邀您入永兴北上入衡剿教匪。”
福兴为满洲正白旗人,都统穆克登布曾孙,以一品荫生授三等侍卫。
初为直隶怀安路都司,累擢督标中军副将。
道光三十年末,擢广东高州镇总兵,后随入韶州府监视入湘之太平军,镇守广东北门户。
“福兴倒是合群,这么快就和秦定三、和春他们搅和到一起了?”徐广缙面色阴沉,冷嘲热讽道。
“喂不熟的白眼狼。”
秦定三、和春是周天爵和向荣的人。
徐广缙是两广总督,有广西营勇的兵权。
广西巡抚周天爵、广西提督向荣是他的下属。
徐广缙下属的下属,自然也应当是他的下属。
但由于此前徐广缙一直在广东隔岸观火,迟迟不进入广西助剿太平军。
在广西将官中,他这位两广总督在广西将领们眼里早已名誉扫地。
周天爵、向荣对徐广缙不满,其麾下的秦定三、和春、张国梁等人,也不买徐广缙的账。也算是自食恶果了吧。
可福兴不一样,福兴是他从广东绿营带出来的人,福兴和徐广缙不对付的秦定三、和春走得这么近,让徐广缙心里很不舒坦。
扪心自问,他徐广缙确实于广西将领有愧,可他却不曾亏待过福兴。
奈何福兴是满人总兵,不满归不满,徐广缙却不能拿福兴怎么样。
“制台大人,永兴县咱们去还是不去?”洪名香请示道。
福兴含着金汤匙出身,不知天高地厚,贪功想和秦定三、和春等人早点进入衡州府剿粤西教匪那是福兴的事。
徐广缙道光二十七年任广东巡抚期间,就对洪名香有提携之恩,洪名香只想跟着徐广缙。
相处多年,洪名香素知徐广缙的为人,徐广缙老成持重,眼下湖南糜烂,粤西教匪势大,跟着徐广缙不致吃大亏。
“商山,筹措船只一事,办得如何了?”徐广缙问及洪名香这几日筹措舟船的情况。
梧州府一战,给他留下了粤西教匪善陆战不善水战的刻板印象。
徐广缙欲扬长避短、故技重施,以水师同太平军接战。
可问题是郴州和广东无航道相通,广东水师的船进不了郴州,徐广缙只带了些广东水师的兵和炮。
至于舟船,他计划在郴州征用民船。
“卑职有负制台大人所托,未曾征得船只,只让水师的将士扎了三十多只木筏子。”洪名香低声说道。
“郴州的渔民船夫们说,长毛过境郴州,郴州境内,能漂在水面上的船筏,全被长毛给征走了。”
“天杀的长毛!”骂了一句长毛,徐广缙长吁短叹道,“没有舟船,我广东水师,无用武之地啊。”
徐广缙所倚重者,乃广东水师和他的督标营。
故而福兴的广东高州镇绿营和秦定三、和春等人走得近,徐广缙不悦归不悦,可还没到气急败坏的程度。
福兴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满洲贵胄愿意为他广东营勇在前头趟雷,倒也不是坏事。
出了事是福兴贪功冒进,立了功,作为广东营勇的统帅,他徐广缙也能跟着沾光。
对于老提督洪名香,徐广缙也没过度苛责。
共事多年,洪名香的为人徐广缙是清楚的。
洪名香办事向来很利索,洪名香带着广东水师征不到船,只能自个儿扎筏子应急,说明郴州市真的无船可征。
徐广缙对洪名香有提携之恩,那是建立在洪名香曾从闽粤海寇手中救下过徐广缙的基础上。
双方算是互有恩情。
洪名香素来办事得力,甚至敢偷偷采购洋炮装备在广东水师的战船上。
广东水师没烂到陆师那般程度,赖关天培、洪名香这些广东水师提督有所作为。
“水师亦可陆战,制台大人平素待水师的弟兄甚厚,只要制台大人一声令下,广东水师的兵勇必奋力杀贼!”洪名香掷地有声地说道。
第246章 “正白旗猛将”
“广东水师是广东的压舱石,未可轻动。”徐广缙微微摇头,说道。
“既然福兴愿意当前锋,为咱们探路,那就由福兴去吧,我们便在郴州静观其变,等合适的时候,再出手也不迟。”
去年秋天广东营勇和长毛在梧州西江交过手,上岸陆战,无论是陆师的勇营还是水师步勇,都难胜长毛。
汇集各方战报,短毛显然要比长毛还难打。
此番本就是被迫入湘,又是给赛尚阿打下手,徐广缙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地消怠。
“制台大人的安排极是妥当,可粤西教匪是皇上的心腹大患,皇上催咱们粤军营勇一日急过一日。”洪名香提醒道。
洪名香乃徐广缙一手提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近来咸丰皇帝对徐广缙的消极剿匪非常不满,下旨的语气一次比一次严厉。
洪名香担心咸丰皇帝真拿了徐广缙的两广总督。
“皇上要本督入湘,本督不仅入湘,还克复了些城池,失地新复,广东营勇的将士们疲惫不堪,总是需要好好休整一番再做计较。”徐广缙早已想好了应付咸丰皇帝的说辞,慢条斯理地说道。
耒水之畔耒阳县下辖的上堡市地处衡、郴两地交界处,是耒阳县的一处大市集。
往昔的上堡市人烟如潮,商贸繁盛。
牛行、药铺、酒肆、铁匠铺、竹器行鳞次栉比,叫卖声、吆喝声、车马辘辘与戏台锣鼓杂然成章。
而今高悬的旭日,照不出上堡市昔日一分热闹,只映得残墙断瓦,一片死灰。
沿街铺面多已封门,门楣斜挂破烂幡布,于风中呜咽作响,有气无力地来回飘荡。
每日总有尸体自耒水上游顺水而来,多为衣不蔽体,躯体浮胀的无头尸身。
“每日从上游漂流下来的浮尸不下百具,狗日的清军到底在上游的郴州屠了多少百姓!”
主动请缨到上堡市作为诱饵的彭勇望着耒水之上的俘尸,骂起了清军。
无多时,在北市外负责警戒的王一南来报:“头儿.”
“说了多少次了,咱们现在是义军,有正儿八经的职务,不要再左一口儿头儿,右一口头儿地叫,那是江湖习气,掉份!正军要有正军的样子。”彭勇正色道,“何事?”
“团副,从永兴县来的清军,已逼近上堡市。”喊习惯头儿的王一南被彭勇这么一训,忙改口更正了称呼,说道。
“多少人?”彭勇问道。
“不是很多,就百来号人,还有三四十名清军骑着马哩,咱们能吃下,是不是将他们诱将进来?聚而歼之?”王一南跃跃欲试。
“瞧你这点出息,殿下是让咱们来钓大鱼的,惊了小鱼小虾,如何收网捕大鱼?”虽然上堡市外围的百来号清军很诱人,彭勇想起彭刚和陆勤的交代,还是勉强忍住了没有出手。
“将外头的兄弟们都收拢回来,除了武器,锅帐粮米等一应物什,全都不要了,随我北撤。”
“团副,粮食也丢啊?现在粮食金贵着哩。”王一南有些舍不得粮食。
他以往在泗门洲过惯了苦日子,吃顿饱饭都难得,哪里舍得丢粮食。
“舍不得粮食套不到清军。”彭勇咬牙道,“瞧你这点出息,又不是真丢,只是让清军暂时替咱们保管保管。”
“是。”彭勇这么说,王一南心里舒坦了不少,应了一声,转身并要前去收拢队伍后撤。
命令刚刚下达,彭勇又觉得有些不妥,急忙将还没走远的王一南喊回来,特地交代说道:“望风而逃就要有望风而逃的样子,除了火铳不能丢之外,破枪烂刀也给清军留些。”
驻防上堡市的两三百太平军一后撤,清军斥候连忙将此事向高州镇总兵福兴汇报。
福兴大喜过望,令麾下的高州镇镇标、高州镇左营、高州镇化石营、高州镇吴川营、高州镇罗定协右营,并高州府团练,张国梁所部常胜营千余人,总兵力合计五千余人。
挟克复永兴县之余勇,浩浩荡荡地向耒阳县境内的上堡市进发。
出发前,意气风发的福兴不忘向郴州后方的徐广缙奏捷,表示他已统带高州镇营勇克复上堡市,不日即可攻占耒阳县城,乃至收复衡州府城衡阳,擒获粤西教匪匪首,言明粤西教匪徒有其名,连凌十八都不如,不堪一击,让徐广缙速来。
高州镇的清军营勇在福兴的带领下迎风踏尘,缓缓推进,轻轻松松地“收复”了上堡市,在耒阳县境内立足。
福兴高踞马背,神色自矜。
福兴自道光年间起便以“骁勇善战”的满人猛将著称,实则未曾独自领军打过硬仗,多依人后蹭功报捷。
因其虎背熊腰、嗓音洪亮,外表形象契合猛将形象,弓马在一众满洲贵胄之中又突出,早被满人吹捧为岭南猛将。
连同为满洲正白旗的广州将军穆特恩,都对福兴称赞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