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毛的水营或许不如镇守东南海疆的广东水师,福建水师这两支水师朝廷的水师劲旅。
但和长江的绿营水营这种内河水师相比,还真不差。
两人说着说着,不知不觉间,船只已行至零陵城潇湘门外的码头。
对于左宗棠,彭刚还是相当重视的。
亲自来到潇湘门外的码头相迎。
此举不仅是为了左宗棠一人,更是为了潜在有可能投效左军的湖南士人。
如若在湖南士子中名望正隆,眼界很高,避世不出的左宗棠都能被彭刚收入囊中。
必然会对湖南士人集团造成极大的心理冲击。
左宗棠留有存世照片,彭刚也见过左宗棠的照片。
虽然有人同行,但同行之人书卷气过重,看着也才大二十几岁的样子,年龄和年近不惑之年的左宗棠对不上。
彭刚还是比较轻松地认出了左宗棠。
左宗棠的身材算不得高大,倒有些矮壮,看上去异常结实,像一株敦实的老松。
一张方阔的脸膛,被湖湘的烈日晒成沉郁的赭色,颧骨高耸透着一股硬气。
一对浓眉如墨,几乎连成一线,沉沉地压在深邃的眼窝之上。双眼锐利如鹰隼,瞳仁黑亮。
他的须髯颇为浓密,尤其是唇上的短髭和颌下蓄起不久的短须,粗硬如猪鬃,未经精细打理,带着几分草莽的野性与不羁,与他身上那件洗得泛白、甚至袖口处已磨出毛边的藏青布袍倒是相得益彰。
“久闻湘阴今亮之名,特在此恭候,请左先生上岸。”彭刚上前携左宗棠登岸。
“我既然来了,带我去见你们北王吧。”左宗棠不冷不热地说道。
身着杏黄袍粤西教匪匪首“韦正”被打死的消息已传遍了湖南。
韦正是王,彭刚也是王。
左宗棠以为彭刚也应当是着黄袍,故而没有认出眼前身穿靛蓝色土布圆领袍的彭刚,把彭刚当成了迎接他的左军军官。
一旁的李桓见过彭刚,对彭刚印象很深,记得彭刚的样貌,李桓正欲开口提醒左宗棠,彭刚却率先开口了:“左先生已经见到了,我就是彭刚。”
左宗棠没想到短毛的北王作风如此朴素,颇为诧异,缓过神后打趣道:“不像,不像。”
“哪里不像?”彭刚反问道。
“写信给我的北王,狂傲的没边,我面前的北王,可不像狂傲之人,稳重的不像话,不像个刚刚弱冠之年的年轻人。”左宗棠直言道。
写信给他的那位狂傲无比,亲眼见到彭刚,左宗棠觉着反差太大了。
“若不把信写得狂傲,激发左先生的胜负欲,左先生可还愿来见我?”彭刚笑道。
听彭刚这么说,左宗棠怒道:“如此说来,你只为赚我而来,并不精通舆地之学?”
“我是否精通舆地之学,你我二人切磋之后,左先生心中自有论断。”彭刚瞥了一眼左宗棠身边的郭崑焘,郭崑焘气度不凡,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子弟,遂问道,“敢问这位是?”
听彭刚如此说,彭刚还是自诩有些舆地学方面的造诣的,左宗棠面色稍霁。
左宗棠知道郭崑焘不想暴露身份,替郭崑焘打了个圆场,介绍道:“他是我的学生。”
郭崑焘的神情已经出卖了他,不过既然人家不愿意透露身份,彭刚也没追问,只是客套了一番:“名师出高徒,左先生的这位学生,气度不凡。”
“北王殿下,我父亲的遗体现在何处?”李桓忍不住插了一句,怯声问道。
“北王,李子湘乃我同乡,和我也有些交情,望你能信守承诺。”左宗棠说道。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李公子现在就可以带李子湘的棺椁归乡,我绝不阻拦。”彭刚痛快地说道。
“好!痛快!既如此,待左某见同乡旧友最后一面,便同北王切磋探讨一番舆地之学。”左宗棠兴奋地搓着手说道。
“请便。”彭刚抬手示意身后的卫兵牵马来。
旋即,彭刚骑上马,带左宗棠一行人来到城墙边上安置李星沅遗体和家人僚属的院落。
见了李星沅最后一面,宽慰了李桓一番,左宗棠和郭崑焘便随彭刚进城了。
彭刚径直带着左宗棠来到内宅,让人收拾两间屋子给左宗棠和他的“学生”住,随行的家人则安置在以往永州府知府仆役的住处。
左军目前还是执行男女别营之令,彭敏居于女营,由苏三娘和邱二嫂照顾。
衙署内宅只住了彭刚、彭勇、彭毅三兄弟以及五位参谋,还有空余的房间,将左宗棠和他的“学生”安置于此也无不便之处。
再者,彭刚只在内宅生活,谈论公事都是在前衙的西花厅谈,也不用担心泄密。
“衙署之中,为何不见女眷丫鬟?”郭嵩焘进入衙署,从前衙走到内宅,发现连一个丫鬟都没有,觉得很奇怪。
“我军行的是男女别营之制,男女暂不混居。”彭刚说道。
“连北王都不例外?”郭嵩焘讶然道。
“我作为一军之首,若开特例,如何服众?”彭刚见天色已晚,左宗棠已有倦意,命人拿来两本书递给左宗棠和他身边的“学生”。
“左先生舟车劳顿,想来已是乏了,二位先暂歇一夜,明日我同二位探讨切磋舆地之学。这两本书乃我新近写就,二位可先一阅,如有错谬之处,还望二位不吝斧正。”
这两本书,一本是简要粗略介绍各洲主要国家的世界地理教材,一本则是专门详细编写的《沙俄志略》。
第234章 成见渐消
左宗棠累归累,但在洗漱毕,准备歇息之前,左宗棠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想知道彭刚于他左宗棠引以为傲的舆地学领域是否有所建树,这一趟来的是否值不值。
遂信手拿起《沙俄志略》走到灯旁。
看到沙俄这个国名,与林则徐湘江夜话的场景似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两人临别之际,林则徐临别时的提醒不由得在左宗棠耳边不断回荡:“俄谋土不谋利,终为中国患者,其俄乎!吾老矣,君等当见之。”
思及往事,左宗棠忍不住低声暗自嗟叹世事无常。
“我倒要看看,让林文忠公都束手无策的短毛匪首,有何学问。”左宗棠自言自语着信手翻开《沙俄志略》,认真览阅了起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副标注了沙俄首都圣彼得堡,以及四至的简略地图,再往下则是彭刚所作之序。
津津有味地读完序,左宗棠倦意顿消。
序中所概括的沙俄地理和扩张史,是真的还是彭刚信口胡诌的,左宗棠不确定。
清之舆地学虽于传统地理学而言已是登峰造极,但其核心方法仍旧是老套的文献考据,数据采集方式依赖地方志、史书、游记。
验证材料信息真伪的方式则是通过多份材料互证、学者个人经验进行较为主观的推断,能像明代徐霞客那般做到实地目验的人都不多。
清朝舆地学十分依赖原始资料的真实性不说,最为致命的是。
赖满清历代皇帝闭关锁国的国策,即使是汉人精英阶层,也没有获取外国信息资源的渠道。
当然,汉人精英没有不代表满人精英没有。
顺康雍乾四朝,在京为官的西洋传教士不少,汤若望、南怀仁、安多甚至当过顺治和康熙的老师。
其中比利时传教士安多还是一位数学家,不仅教康熙如何使用西洋的科学仪器、讲解实用几何与数学原理。
安东于地图测绘领域造诣很高,前往多地实地绘制过较为精确的地图,并著有《测量高远仪器用法》,对明末同类著述进行了更新。
西洋传教士所授的知识,康熙自己学会了,却禁止这些信息公开,只让他的皇子和旗人学。
至于历代西洋传教士留下的著述,本应是难得汲取西方信息的渠道,结局和马嘎尔尼使团送来的科技礼物一样,被满清皇帝束之高阁落灰。
清代考据学之兴盛,其本质不过是外界新知识输入的渠道为满清系统性阻断,极端封闭环境下的学术转向,高压政治催生的学术避风港。
这是一种没有发展的知识增长,这种内卷式的学术最大作用亦不过徒耗汉人精英的智力,皓首校勘浩如烟海的文献,无暇他思。
乾嘉时期的学者焦循为证明“孔子饭疏食”的“疏”非指粗粮,而是“蔬”(野菜),竟引《周礼》《尔雅》等二十一种文献,考据三万字,著《疏食辨》。
上面这位还算是比较正常的,再极端一些的例子,比如《孟子》中“井上有李”的井是方是圆,这等无聊的问题也能拿出来考据争论。
结果双方各出考据文集十余卷,争得面红耳赤,却无人关心战国井制多样性的考古证据。
时人嘲之云:为争一井形,凿穿万卷书。
考据学发展至乾嘉时期就已经走到了“为考据而考据”的死胡同,已是一门脱离现实、钻牛角尖的“伪学问”。
以致造成越考据,越无知,越脱离现实的奇葩局面。
左宗棠虽是湖南的精英阶层,舆地大家。
然其舆地学问,亦多是考据国内历朝历代舆地文献而来,左宗棠于舆地学领域所取得的成就,仅限于国内。
他也没有获取外界信息资源的渠道,于海外各国的信息知之甚少。
尽管左宗棠无法对彭刚在序中所概括的沙俄地理和扩张史证伪。
不过彭刚在序言中对沙俄的评价和流放西域屯田,同沙俄人有过接触的林则徐惊人的一致,甚至了解的比林则徐还要鞭辟入里,细致入微。
单凭这一点,足以证明彭刚并非狂傲自大,是真的知道一些西洋各国的情况。
左宗棠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口口水,如海绵一般贪婪地汲取新鲜的知识。
细细读罢彭刚所著的《沙俄志略》,除了沙俄野蛮残忍,贪婪无度,穷兵黩武,背约窃土的形象深深地印在了左宗棠的脑海里。
左宗棠还了解到了沙俄施行的是农奴制,近来欲向近东奥斯曼帝国方向扩张,同英吉利国交恶,有近亿的总人口,兵近百万,以及主要的民族构成。
虽说这些较为冷僻的知识是彭刚玩维多利亚三这款游戏时了解到的,不甚准确,可做个大概的参考还是没有太大的问题。
左宗棠握紧拳头,慨叹道:“有此恶邻,乃我中华之不幸!若不振作,必步波兰之后尘也。”
看完《沙俄志略》,左宗棠又捧起另一本更厚的《世界地理》手不释卷的品读了起来。
比之彭刚专门为左宗棠写的《沙俄志略》,作为科普教材《世界地理》左宗棠读起来要吃力很多。
清朝精英所学的舆地学,主要集中于疆域、政区、山川、水道、关隘、城邑等地理要素的系统研究,偏重于人文地理。
自然地理方面的知识仅限于描述山川形态,忽视成因,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彭刚所撰写的《世界地理》虽然粗疏,总的来说还是成体系的。
《世界地理》开篇所介绍科普的内容为地球运动、陆地海洋、板块运动、海陆变迁、天气气候、气候分布、经纬度、等高线制图等自然地理方面的内容。
这些内容,连彭刚亲自面授过的五个参谋,脑子里都还是一团浆糊,连皮毛都没学会,只能死记。
更不用说初次阅读的左宗棠。
左宗棠只得跳过自然地理的内容,阅读后面简要介绍全球主要国家的人文地理内容。
人文地理方面的内容,左宗棠倒是读的比较顺,没什么阅读障碍。
左宗棠越读越沉浸其中,觉得这些知识令人耳目一心,手不释卷,前前后后读了数遍,不知不觉东方已发白,实在熬不住的左宗棠这才忍不住趴在桌面上沉沉睡去。
连彭刚和郭崑焘前来敲门也没有回应。
彭刚担心出了什么意外,推门查看,见左宗棠手里抓着书,连一旁的油灯都没有吹灭,摇摇头笑道:“本欲今日同左季高切磋探讨学问,看来只得改日了。”
“季高这人就这样,遇到喜欢看的书,连日夜都颠倒了。”郭崑焘对彭刚成见较深,不认为彭刚有什么学问,昨夜进了房间早早便睡下了,没有看彭刚的书。
不过现在郭崑焘也来了兴趣,能入左宗棠眼的舆地书不多,左宗棠通宵达旦阅读彭刚的著述,书中必然有过硬的内容。
许是自己对彭刚的成见太深了,先入为主,一直在内心深处给彭刚打上草莽反贼的烙印。
思及于此,郭崑焘已打定主意吃完饭自己也去认真看看,
彭刚上前搀扶左宗棠上床,替他盖上被子。
搀扶途中,左宗棠没有任何反应,想必是刚睡下不久,睡的太死。
离开左宗棠的下榻之处,彭刚关上门,携自称是左宗棠学生的郭崑焘用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