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忠源缓缓站起,站在火盆前,半边脸映着火光。
“楚勇是楚勇,楚军是楚军,向军门败于短毛,老实说并不丢人。打了这一仗,我才真正想清楚……这不是剿匪的事,这是天翻地覆的大乱。教匪杀官、打粮仓、散地契、救穷苦人、四处笼络人心,所图非小。
我们退了,张军门恐怕时日无多矣,林公再也没办法堵住教匪了,我担心教匪会窜入湖南。”
说着,江忠源他转头看向江忠濬,语气陡然一紧:“忠濬,你得马上回新宁。带上我们在广西得来的金银回去。
族里有我们江家的佃户名册,把我们江家的佃户,四乡良善农家青壮聚集起来,凑够一千人,管他们吃穿,按我的练兵法子,先把他们一步一步练起来。”
江忠濬怔了怔,眉头一蹙:“大哥,一千人?官府还未发令,这岂不是私练兵丁?这可是重罪……”
江忠濬觉得江忠源的步子迈得未免有些太大了。
以前练个几百乡勇都得小心翼翼地,短时间练一千人,湖南官府肯定会纠问。
江忠源走上前,一把拍在弟弟肩头:“此一时彼一时,等官府发令练团,那就迟了!湖南是我江家祖地,若不练,若不守,等教匪一路打进湖南来,你眼睁睁看他们烧你家祠堂、毁你祖坟、抢你媳妇女儿?
家乡祖地,我们自个儿不守,难道指望湖南绿营给我们守?”
众兄弟无言以对。
倒不是说湖南绿营指望不上。
而是湖南绿营的精锐都被向荣抽调到广西快打光了。
留守湖南的绿营,除了省垣长沙的绿营勉强能看,其他地方的绿营都是一群歪瓜裂枣。
上帝会教匪现在要是窜入湖南,偌大一个湖南还真就没有任何一镇绿营能制得住教匪。
“况且——”迎着众兄弟们的目光,江忠源顿了顿,继续说道。
“你忘了我是举人?如今我为朝廷剿匪,乃奉旨带兵,江家名下起一千乡勇,又有何不可?到时我一句:‘民勇应募,团练自保’,谁能说我半句不是?”
江忠源倒不觉得这是什么大问题。
乌兰泰现在很倚仗他的楚勇,大不了回头和乌兰泰打声招呼,说这一千新楚勇是为乌兰泰练的,乌兰泰高兴支持还来不及呢,朝廷岂会怪罪?
更何况他的靠山不止乌兰泰,还有在朝为官的兵部左侍郎曾国藩。
有这两人罩着,莫说起一千团练,只要钱粮够,两三千团练江忠源都敢起敢练。
江忠济在旁点头附会:“大哥说得不错,若将来真要天下大乱,那些团练,就不是保家,而是定天下了。”
江忠济是江忠源的亲弟弟,正值而立之年,在乡时就好勇斗狠,整个新宁县几乎没人敢招惹他。
在阻截胡以晃后军的战斗中,江忠济率楚勇刀队杀溃太平军后军,并亲自手刃了七八名太平军后军的将士,以悍勇闻名于楚勇。
江忠源朝江忠济欣慰地点点头:“天下将乱,谁有兵,谁就有言语。谁兵强,谁就掌得住局。我们这些读书人,若只是纸上谈忠义,那便只能等城破身死。可若我们手中有兵,退可保家,进可定海安澜,成就一番事业,留名青史。”
江忠源举人出身,老老实实混仕途,能混个从四品知府退休都算祖坟冒青烟了。
眼下教匪起事,于他而言是个难得的机遇。
和八旗绿营相处作战的半年来,江忠源逐渐变得自信起来。
八旗绿营不堪用,人才青黄不接,以他的能力不难借剿教匪的军功脱颖而出,获得皇上垂青。
他江忠源未必不能搏一搏封疆大吏。
江忠濬仰望着江忠源,他从未见过江忠源如此炽热地说过“兵”“乱”“天下”这些词眼。
亦从未想过,一年前还在为父守孝,办学讲诗书的哥哥,如今要以“练兵”定天下为志。
江忠濬向江忠源深深一揖:“大哥的志向,愚弟记下了。愚弟即刻带着我们楚勇在广西得来的金银细软回乡办团练。”
说完,江忠濬掀帐帘而出,消失在了暮色中。
江忠濬前脚刚走,江忠源后脚也起身活动了一番筋骨,对几个弟弟们说道:“蒙圩不是久留之地,我们也马上带楚勇回桂平。”
江忠源有幸看过向荣、周天爵和短毛教匪的战报,短毛教匪喜欢乘胜追击,扩大战果。
恐怕短毛们现在已经在追击他们的路上了,乌兰泰靠不住,惠庆也靠不住,为今之计,还是尽早回桂平城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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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四面黔歌
彭刚、冯云山、胡以晃一路追击清军至蒙圩。
乌兰泰、惠庆、江忠源等人已带清军援兵主力星夜撤回桂平城。
彭刚等人抵达蒙圩的时候,只在蒙圩抓到了四百多名要钱不要命,仍然滞留蒙圩奸淫掳掠的东勇和广东绿营兵。
最高级别的绿营军官也只抓到了两名守备。
左军过往毙俘总兵、副将、参将级别的绿营高官不在少数。
守备这等入门的绿营中层军官,激不起彭刚太大的兴趣,只能说聊胜于无罢了。
此行收获最大的不是抓了多少清军俘虏,而是屡遭兵燹,不堪清军之扰的蒙圩百姓,有四千人愿意跟着太平军走。
老实说,让江忠源和乌兰泰跑了,彭刚还是有些懊恼。
只恨当初没能早点抵达伯公坳,取得更大的战果。
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懊悔也没什么用,彭刚等人只能收拢部队回窑屈冲和石达开、秦日昌、罗大纲会攻张必禄。
随着左军和后军主力回师窑屈冲,张必禄最后一丝的希望被掐灭。
作为一名身经百战的老将,张必禄清楚教匪军能从容地回师包围他们意味着什么。
肯定是从桂平来的援兵被教匪击退了。
接下来突围只能依靠他们自己。
张必禄前前后后进行了四次突围的尝试,都未竟成功。
不仅困守山头的清军兵丁乡勇们士气低迷,连张必禄本人感到有些丧气。
闵正文的桂柳兵受困之时,山头上的草木尚且繁盛,不适合打炮。
大藤峡一战后,山头上的乔木不是被山上的桂柳兵伐了做拒马滚木、当柴火烧,就是在战后被太平军砍了做棺材。
及至张必禄带兵上山时,山上的草木已经变得十分稀疏,尤其是山头,几乎是裸露在外,已无太多遮挡。
太平军把从乌兰泰手里缴获来的十四门重炮拉到山下,就着缴获的弹药对山上的清军发炮。
隆隆的炮声不仅不断杀伤着山头上已经穷途末路的清军,也在摧毁着清军脆弱的心理防线。
每次炮击结束,彭刚都让人向山顶上的清军喊话,质问他们为何不远千百里,背井离乡来广西打一场和他们毫不相干的战争。
并且表示山上的清军兵丁乡勇,只要愿意投降,他们可以宽大处理,随时欢迎他们下山投降。
浔州协左营是绿营的本地兵,张必禄所招募的团练大多是本地人,张必禄平日里御下有方。
根据秦日昌的反映,张必禄所带来的黔军旧部和川兵纪律还不错。
彭刚确实是真心实意想收服张必禄麾下的这些西南百战悍卒,没打算杀他们。
当天夜里,浔州协左营都司黄震岳、左营千总陈兴旺便带着一百八十二名浔州协的绿营兵下山向太平军投降。
黄震岳和陈兴旺都认识彭刚,和彭刚打过交道。知道彭刚向来言出必行,信守承诺,他们投降后,彭刚不会太为难他们。
横竖都是死,与其在山上受困等死,不如赌一赌彭刚的人品,下山投降。
投降之风一开,第二天,又有一百二十四名浔州协绿营兵和四百三十八名当地团练选择下山向太平军投降。
“投降的全是浔州协绿营和本地征募的乡勇团练,无一人是张必禄的黔军老部下和家乡的川兵。”彭刚望着对面的山头感慨道,“张必禄确实带兵有方。”
不是所有将领都能做到在绝境中仍旧能有两千多名旧部愿意死心塌地地追随。
单凭这一点,张必禄确实无愧当世绿营第一名将之名。
“清军士气低落,逃兵众多,不如趁此机会一鼓作气拿下山头,全歼清军?”休息了两天,体力逐渐恢复的罗大纲兴冲冲地说道。“我愿带艇营攻上山去!”
“东线清军没有再派援兵的迹象,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何要强攻?”彭刚摇摇头说道。
山头上的清军士气低迷归士气低迷。
可不代表他们没有还手的能力,强攻固然能拿下山头,全歼清军,只是太平军的伤亡也不会小。
黔兵和川兵的俘虏彭刚都有,尤其是黔兵俘虏。
彭刚的战俘营中,人数最多的绿营俘虏就是黔兵俘虏。
彭刚已遣人将之前俘虏的黔兵、川兵俘虏送到窑屈冲。
此前归降俘虏的黔军将领也在赶来的路上。
等这些人到了,彭刚就给山头上的黔兵、川兵来个四面黔歌和四面川歌。
如果连攻心都未能拿下对面山头上的黔兵和川兵,再强攻也不迟。
而且等到那时,张必禄所部清军随行携带的干粮也差不多该吃完了,那时候强攻山头太平军的损失也更小。
在黔兵川兵俘虏送抵之前,彭刚先让已经下山归降的浔州协绿营兵和本地乡勇团练对着山头唱本地的山歌民谣,以摧毁张必禄军中浔州协左营和本地乡勇团练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鼓励他们下山投降。
第三天,前贵州清江协千总杨虎威,把总王智,古州镇总兵李瑞来到了窑屈冲。
所不同的是,杨虎威和王智是三里墟一战主动归顺,他们的身份是新成立的左军黔营的营长和连长。
只是当下黔营人数不满百人,也不承担作战任务,还处于受训改造阶段。
李瑞暂未归顺,仍旧是战俘营里的俘虏。
获悉张必禄被太平军围困在对面山头。
杨虎威、王智、李瑞三人都很惊讶。
张必禄退休前干的最后一任提督是贵州提督。
张必禄在任的时候,他们三人都在黔营绿营中供职。
张必禄提督贵州时带他们平过贵州苗人土司叛乱,是他们跟过的所有提督中,能力最强的一位。
太平军居然能把张必禄的兵马给围困住,李瑞内心的想法出现了动摇。
连张必禄都不是太平军的对手,说明大清八十万绿营,已经没有任何一支绿营,任何一个绿营将领能制约的了太平军。
“你们三人谁愿当我的信使,替我劝降张必禄?”彭刚写好给张必禄的劝降信,环顾三位前黔营绿营的军官,问道。
李瑞略一犹豫,站了出来说道:“李某愿意一试,只是以李某对张军门的了解,张军门是不会投降的,彭将军还是别抱太大的期望为好。”
“无妨,姑且一试。”彭刚把信塞给了李瑞。
李瑞揣着彭刚塞给他的信上山了。
李瑞走后,彭刚带着杨虎威和王智审讯出自张必禄麾下的六十四名黔营、川营绿营俘虏,了解张必禄麾下黔营、川营士兵的情况,好对症下药,看人点歌。
贵州绿营的情况比广西绿营复杂的多。
贵州绿营的族群构成具有鲜明的地域特殊性。
清廷对黔军事政策的核心策略是“以汉制苗,以苗辅汉”,造成了多民族混编的军事体系。
不过满人也在黔营中也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清廷很喜欢在贵州绿营安排满蒙八旗的高级将领。
不久前死在武宣城内伊克坦布,就是贵州绿营的清江协副将。
此时贵州四镇总兵有两镇总兵出自满蒙八旗,六协副将有三协出自满蒙八旗。
半数贵州绿营的高级军官都是满蒙八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