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清江协副将伊克坦布、贵州古州镇镇标游击韩永奇,引清江协、古州镇镇标两千黔军进驻三里墟,协助向荣的楚军、镇筸兵防守三里墟阵地的事情,太平军就不知情。
贵州清江协副将伊克坦布此番率新入桂的黔军驻防三里墟,还肩负着保护四百八旗兵和火炮营的重任。
伴随广东火炮营进驻三里墟防线的,不仅有他们从广东带来的重炮。
亦有广东副都统乌兰泰从广州满城带来的四百八旗兵。
四百八旗兵挟炮自重,要求向荣要派人伺候好他们的生活起居。
向荣十分倚仗重炮守营守土堡,又不敢让自己麾下的楚军、镇筸兵伺候这些八旗老爷。
向荣最初是想从云南临沅镇总兵李能臣那里调一营滇军专门伺候三里墟的四百八旗兵。
李能臣又岂不明白向荣的这点心思?
以滇营兵力不足,抽调滇营之兵,防线恐有疏漏为由拒绝了向荣的调令。
向荣虽拥有节制西线清军的大权,可日前向荣已因周天爵强拨柳州协绿营一事,和周天爵闹得不快。
面对李能臣的拒绝,向荣虽感到很恼火,可还是强忍住没有发作。
他和周天爵不和的事情,李能臣知道。
万一把李能臣逼急了,撂挑子不干,直接带领三千滇军回到武宣城听候周天爵差遣,向荣也拿李能臣没有办法。
无奈之下,向荣只能将刚刚入桂不久的清江协、古州镇镇标两千黔军分配到三里墟的八旗兵营地。
正好清江协副将伊克坦布也是满人,反正黔军不堪大用,就让黔军伺候保护这些八旗爷爷吧。
新来不久的清江协黔军与四百八旗兵合营驻扎。
虽说同驻一营,可二者生活居住条件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彭刚的左军撤出三里墟后,对三里墟及临近村子实行了坚壁清野,一间屋子都没有留下。
进驻三里墟的清军,无论是八旗还是绿营都只能搭帐篷居住。
清江协绿营兵住在北坡地势较低的泥窝,一夜风雨后帐篷皆湿,稀泥没至小腿。
清江协的黔军绿营兵只能几十人挤在一顶旧油布帐篷下躲风避雨。
旗营兵驻地位于地势稍高,较为干燥的南坡。
旗营的帐篷是两层牛皮大帐,地上铺有防水的油布,帐内床铺、被褥、桌椅、炊具、酒缸等物什一应俱全。
莫要说人住的地方比,旗营的马棚修得都比绿营的住所气派,也更干燥。
同驻一营的几个清江协黔军扛着草料来旗营的马棚喂马。
想到自个儿昨夜和三十几个弟兄挤在一个泡在水里、四处漏风滴雨的破旧油布帐篷里过夜,愣是在三伏天感染风寒。
这几个喂马的黔军不免抱怨了几句他们住的还没满大爷胯下的牲口好。
抱怨声被周遭五个刚刚从绿营库房里拿了油盐酱醋正在烧火准备涮狗肉吃的旗兵听到。
这几个旗兵见这些黔兵竟敢嚼舌根子,登时就发作了,在为首的八旗领催图鲁布的带领下各自抓了条马鞭直奔马棚。
二话没说便朝正在喂马的几个黔兵甩鞭子。
清江协黔兵的千总杨虎威见状,急忙上前求情,苦苦哀求这群不讲理的八旗兵看在他们这些天精心伺候他们,以及他和清江协副将伊克坦布也是旗人的份上高抬贵手。
听到杨虎威搬出伊克坦布,这些旗兵打得更来劲了,连同杨虎威这个千总一起打。
“狗日的!什么玩意儿?绿营的官还想管咱们八旗?”
“给你个面子?呸!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什么玩意,你也配把你的脏名字和伊副戎放在一起?”
“莫要说你这贱狗!就算向荣来了,给不给他面子还得看爷爷心情好不好!”
“你去把伊克坦布给老子喊来,老子倒要看看,伊克坦布的这胳膊肘,是往咱们旗人拐,还是往你们这些汉狗身上拐!”
“他娘的!在广州,多少人求着给爷当奴才想伺候爷还没这个福分呢!到你们这里就成了苦差事了?”
“打!给我打!打死这汉狗!”
这些八旗兵并非是口出狂言,大清兵制实行的是双轨制,驻防八旗由满清皇帝垂直管理,不受督抚节制,而绿营是由兵部管理,且受督抚节制,二者互不统属。
就算他们这五个八旗小卒不给伊克坦布和向荣的面子,伊克坦布这个旗人另说,向荣还真不敢拿他们几个旗爷怎么样。
打完黔兵,这群施暴的八旗兵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继续起锅等着吃狗肉。
虽说满俗不食狗肉,可这些八旗兵祖辈入关两百余年,驻防广州近百年,对于祖上的习俗也没那么在意。
祖上养狗是留着打猎的,驻防广州,抽大烟遛鸟逛窑子不比打猎又意思多了?谁还打猎啊?
武宣又不比府城桂平,平日里旗营也没法做到顿顿吃肉,这些八旗兵基本上是逮着什么吃什么。
被打得浑身鞭痕累累的杨虎威在几个绿营兄弟的搀扶下起身,正要回营治伤,在看到这五个八旗兵炖煮的狗肉,以及灶边熟悉的黑白相间狗毛时。
杨虎威不由得得一怔,不顾身上的鞭伤,发了疯似的满营寻找着他的猎犬。
“细狗!”
寻觅半天不见细狗的踪影,杨虎威最后的希望终于破灭了。
那五个八旗兵煮的狗肉,确实是他的细狗。
细狗跟了他七八年,他调教的很好,绝不会在没获得他准许的情况下跑出营地。
杨虎威实在憋不下这口气,捏着拳头径直去找清江协副将伊克坦布理论。
伊克坦布此时正在帐内和广州驻防八旗的一位参领、一位佐领喝酒。
看到杨虎威径直闯入帐内本就不悦,又听说杨虎威是为了几个喂马的黔兵被打,他的猎狗被八旗兵吃了这种小事来找他。
伊克坦布勃然大怒,当众呵斥道:“你这汉狗,不知天高地厚!若非八旗护着江山社稷,焉有你们喘气的地方?来人给我将他叉出去!插箭游营,以儆效尤!”
杨虎威当下就被伊克坦布的亲兵给捆了,插上箭游营示众。
杨虎威心灰意冷,游营路过营门的时候,杨虎威看到新到的绿营兵小心翼翼地挑水入寨。
那挑水的绿营兵只顾挑水,没仔细看路,不巧和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八旗兵撞了个满怀,清水洒了一地。
“你们这些汉狗,眼睛瞎了?走路也敢不避爷爷的路?”
那说话的八旗兵正是早上带头吃他细狗的八旗领催图鲁布。
图鲁布个子不高,眼小嘴尖,腰间挂着一柄饰银弯刀,不着甲,许是早上酒喝得多了,走路踉踉跄跄的。
图鲁布身边的四个八旗兵已经抢过水桶,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剩下的水随手泼了绿营兵一脸。
其实图布鲁身边的四个八旗兵也不全是满洲人,正儿八经的满洲人只有两个,另外两个分别来自蒙古八旗和汉军旗。
广州驻防八旗初创于平定三藩之乱后的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
最初的广州驻防八旗并不是满蒙八旗,而是清一色的汉军旗,其来源为福建的耿精忠旧部。
康熙派遣耿精忠旧部的汉军旗驻防广州并不是多么信任汉军旗,而是平了三藩后他还要忙着征噶尔丹,彼时又刚刚收复琉球,时局未稳。
且满洲人和蒙古人又不是黑哥,难以适应岭南的气候,不愿前往炎热潮湿的广州驻防。
康熙只能退而求其次,选调福建的汉军旗驻防广州。
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清廷统治稳固后,乾隆为加强控制,立马就抽调满蒙旗人替换半数汉军,至于被顶替的一千五百汉军旗,责备直接发配到西域屯田了,也不问问这些汉军旗是否适应西域的干旱气候。
及至道光年间,广州驻防八旗有三十二个佐领,其中仍旧是汉军旗佐领数最多,有十六个佐领,兵额两千一百人,满洲旗有十二个佐领,兵额一千八百人,蒙古旗有四个佐领,兵额六百人。
乌兰泰这次带进广西剿上帝会的一千五百广州驻防八旗,族群构成上亦是汉八旗与满蒙八旗人数各半。
虽说原则上广州驻防八旗的火炮营必须是满洲人,奈何八旗兵实在不堪用,炮营里的炮手实际上也是汉人占多数。
“还不快滚去打新的?爷要洗澡!快去挑干净的水来!”图布鲁踢翻了那绿营兵的水桶,催促道。
那绿营兵只能低着头拱手陪笑:“是……大爷稍等,小的再去挑。”
那绿营兵刚转身,身后一鞭猛地抽来,啪地抽在他背上,皮肉裂开。
图鲁布一边抽,一边咒骂道:“慢慢腾腾的,饿着你们也就算了,爷爷不能没水洗澡!”
营外的阴江河边,早已有一队绿营兵排队等挑水,但河道早被八旗兵占了。
八旗兵们他们将裤子撩到膝盖,或在清凉的河水里嬉戏打闹,或用军毯搓澡,洗得附近的水面污浊不堪。
挑水的绿营兵看了看在水里嬉闹的八旗兵,又看了看被插箭游营的千总杨虎威。
没人敢表露出不满,生怕哪句话不对,又惹来一顿拳脚棍鞭,落得和杨虎威一样的下场。
只能忍气吞声,绕路前往更远的上游挑水。
晚间游营结束,开饭的时候,杨虎威麾下的亲兵给他送来了热腾腾的米饭。
杨虎威闻着八旗兵军帐内飘来的肉香和酒香,再瞧瞧分发到他们黔营的都是些掺糠的旧米,还他娘的煮得半生不熟,连一点油星都见不着。
杨虎威越想越气,他一个堂堂正六品的千总,竟被一个八旗领催欺负至此。
就连他的上司清江协的副将伊克坦布,不为他说一句公道话也就罢了,还不由分说,直接将他插箭游营。
八旗领催没有品级,乃八旗中不入流的小官,由佐领指派,每牛录可指派五人。其工作为催缴粮饷、登记册籍。
气哼哼地埋头吃完饭,杨虎威寻来几个被短毛放回来,不时偷偷念叨着短毛好的老黔兵,想要打探一些关于短毛的情况。
奈何杨虎威是千总,无论他怎么问,老黔兵什么都不肯说。
无奈,杨虎威只能派白天被打的麾下兵卒去和做过短毛俘虏的老黔兵们打探短毛的消息,终于问出了点东西。
得知那群老黔兵在短毛那里没受什么打骂,吃得比在绿营好,短毛还让军中的戏班子给唱戏给他们听,临走还给了二钱银子和一斗米给他们当盘缠。
杨虎威感到很不可思议,只是他不明白,既然短毛那儿那么好,那些被俘虏的老黔兵为什么还要回来。
“那些个老黔兵,不会是诓咱们的吧?短毛那儿那么好,他们还回来作甚?”杨虎威麾下的把总王智抱有同样的疑问,以为那些老黔兵故意诓他们才这么说。
“他们说短毛只要青壮,他们那些个老骨头想留下短毛不愿收,故发了些钱粮遣散了他们。”一名黔军小卒说道。
这么说的话倒也说得通,杨虎威将信将疑,仍旧拿不定主意。
临了只是让麾下的士卒嘴巴严实点,今天晚上的事情不要走漏出去。
打发走了麾下士卒,杨虎威带着一肚子气,闷头呼呼大睡了过去。
第二天,雨终于停了,天不再如铅块般阴沉,难得看到日头从云层里钻了出来。
营门外的阴江河边,数十名八旗兵脱去上衣,裸着精瘦或肥胖的身子,在河中嬉戏洗浴,有的将头扎进水中,有的仰面漂浮,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甚是欢快惬意。
仿佛不是来打仗的,而是来度假的。
带兵去马棚替这群八旗老爷喂好马的杨虎威看到这一幕,忍不住低声咒骂道:“洗洗洗,成日洗,等老天发大水把你们这群挨千刀都冲走淹死才好!”
杨虎威的嘴跟开了光似的,话音刚落没多久。
不远处的山头,传来如滚雷一般的山啸,山林间的鸟兽四散惊飞。
原本缓缓流淌阴江河,骤然间水位猛涨,一线黑影自远山峡谷间急速奔腾而来。
山洪如脱缰猛兽,卷着泥沙碎石与枯木枝叶,咆哮着扑下山来。
河中嬉戏的八旗兵尚未察觉,仍在欢笑,有人将水泼向同伴,不料头顶忽然风声异动,仿佛山在呼号。
下一刻,前方河道尽头猛然掀起一道数丈高的黑浪,夹杂枯枝巨石、翻滚的泥浆与死鱼,犹如怒龙破空,轰然扑来。
水墙瞬间扑至,那些赤裸的八旗兵甚至来不及转身,便被巨浪连人带水吞没。
惨叫声在翻滚的泥流中只持续了瞬息便湮没无踪。有人试图挣扎游上岸,却被卷起的树干猛地砸中头颅,翻滚着沉入水中。有人刚抓住一块岩石,还未爬出水面,便被第二波巨浪从后猛击,手指一滑,被洪水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