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策又拿出一只木碗,给赵书装了满满一碗羊肉递过去道:“先吃肉,后泡饼喝汤,听你刚才说的,其中似乎有隐情?”
赵书抓一块羊肉吃嘴里,舌头转一下,转头朝瞭望口吐出一块羊骨头,带着些许唏嘘对云策道:“长城守军早就烂完了,铁围关也早就没了昔日的威势,鬼方众又虎视眈眈,老夫要是再不想办法,到时候鬼方人南下,指望长城防线,能挡得住谁?”
云策一边啃羊肉一边道:“你担任长城大都督这个职位三十六年啊。”
赵书嘿嘿笑道:“你可知道长城守军中驻守长城世间最长的人,驻守了多长时间吗?”
见云策似乎在思考,赵书直接道:“你也别猜了,告诉你吧,驻守长城时间最长的家族,在长城上整整驻守了一千年。”
见云策放下肉块似乎又要说话,赵书接着道:“你是不是以为驻守世间越长,就对长城越有感情,更容易对长城防线生死与共?”
“你不要说话,听老夫给你说。
驻守长城越久,他们的心就越是不平衡,为什么别的家族,别的人就能在长安,洛阳这样的繁华之地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凭什么他们就要远离社火的庇佑,在长城上喝西北风?
一千年啊,八百年啊,五百年啊,三百年啊,一百年啊,就算当初雄心满满,这么长的时间下来,对妻子的愧疚,对儿女的亏欠,对子孙的担忧,才是那些守卫长城的将士心中想的事情。”
云策抬起头道:“那也……”
赵书怒吼一声道:“你他娘的闭上你的臭嘴,你是要说朝廷对长城守军待遇丰厚,赏赐优厚,荣誉加身是不是?
老夫告诉你,从来都没有。
大政三年的时候,长城防线的存粮是以半年为基数的,将士俸禄也是每三个月发一次,虽然不算丰厚,支应家用还是够的。
大政五年,朝廷规定长城守军存粮每三月一支,听明白,是每三月一支,不是存粮三月。
大政七年的时候,北州永嘉侯张庆叛乱,兵锋直指长安的时候,是老夫率领八万长城铁骑星夜驰援,总算是在凉州截下张庆叛军,与张庆大战一场,老夫统领的八万铁骑战死三万余,总算打断了张庆的攻势,给天下勤王兵马创造了足够的时间。
等张庆被诛杀,将士们满心欢喜的等待朝廷论功行赏,那些狗日的不但没给将士们赏赐,还以擅离职守的罪名,逼迫老夫麾下将士不再索要军功,跟赏赐。
从此,长城守军的脊梁骨就断了。
然后,在大政九年,朝廷以长城守军人数过多,下了那道该死的《精兵简政要略》,军粮,军饷只有往年六成,老夫不得已,裁撤长城守军二十一万。
再然后,世上就没有所谓的长城守军了,只剩下一群行尸走肉。”
云策见赵书神情激愤,把已经凉掉的羊肉倒回锅里,重新给他装了一碗热的,放在他手里道:“吃肉,吃肉。”
赵书将手中木碗放在木头锅盖上道:“这些年来,老夫为了给长城守军多要一点粮秣跟军饷,极尽谄媚之能事,就是想着给长城守军留一口气,然后,你也知道,大司马跟皇帝打起来了。
这一打啊,长安城真的是血流漂杵,伏尸百万说不上,伏尸三十万那是绰绰有余啊,这个时候,粮秣,钱财,长安都不够用呢,你觉得轮到长城守军那里,还能剩下多少?”
云策笑道:“然后你就率军就食于长安?”
赵书大笑道:“将士们都说,只有在长安的那些日子里,他们过的才像是一个人,吃的饱,穿得暖,银钱拿的足,是他们平生难得的好日子。
就是时间太短了,周勃那个狗皮子日的,收编将士们的速度太快了,皇帝这边给了一阵子钱之后,发觉不对也不给了。
再然后,老夫就被撵出长安城了,沦落成了一滩谁看谁嫌脏的臭狗屎。
世人都说老夫乃是当世最大的恶贼,小子,你身为老夫胡乱作为的受益者,你说说,老夫是恶贼吗?”
云策笑道:“是恶贼啊,至少史书上写你的时候啊,你就是盖世败家子,是毁掉了长城防线的罪魁祸首,留下千古骂名是一定的。
而且,还没办法给你翻案,因为你近来干的每一件事情,都把那些罪名给坐实了。”
赵书哈哈大笑道:“老夫落魄之后,亲自把长城上的七十八个关口挨个走了一遍,你猜我发现了啥?”
云策道:“每个关口自然是旌旗招展,锣鼓喧天,且杀气腾腾。”
赵书吃一口凉透的羊肉,高兴的道:“确实如此,老夫治下的七十八个关口,各个死气沉沉,透着一股子死气。
哈哈哈,守军换掉了,不想继续守卫长城的人都走了,来了一批野心勃勃把长城当成自己底盘的野心家。
既然,大汉人跟鬼方众是死敌,不管是那个汉人来守卫长城,最终的结果依旧是跟鬼方众死磕,地盘是谁的,谁来守卫,有那么重要吗?
云策,你看老夫的谋划,美不美?”
第201章 什么是弦的震动模式?
知道什么是赢学不?
这就是!
从屎山里淘金,最后捧着那点金子展现给世人看,然后要世人相信整座屎山其实就是一座金山。
经常没事干就说谎的朋友们都清楚,叙事是讲究方式方法的,尤其是以时间为轴讲述的故事,一定要小心了,太具有欺骗性。
用现在的已知条件,去套三十六年前的预言,再加上是赵书个人主观性的陈述,别说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悲情英雄,如果需要,塑造成一个圣人也不是不可以。
这家伙没有治理好长城这是事实,没有管理好长城守军这是事实,导致长城军事,政治糜烂这也是事实。
甚至可以说,就是这个家伙导致国朝失去了对长城的控制权,是他导致了如今,天下纷纷的乱局,就算不是罪魁祸首,也是元凶之一。
这种人,放在云临川麾下,就是被炮决的命,还不能用穿甲弹,必须用高爆弹处决,才对得起他干下的那些恶事。
政治家的喜怒哀乐与常人并不相通,他们的恩怨情仇也与普通人不一样,就像教员说的话——与人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天斗其乐无穷。
这种乐观的奋斗主义精神曾经感染了很多人,当然,如果你再把时间轴线代入进去,就会发现,这是教员在1917年在《奋斗自勉》里说的话,那个时候,他老人家正好二十岁,正是‘携百侣同游,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激扬时刻,那个时候,他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情都敢做,也是一生中最真诚,最有激情的时候。
因此,他的话是可信的,是他当时心情的真实写照。
九十岁的赵书,把自己描绘成了一个老成谋国,苦心孤诣为大众的模样,就有些恶心人了。
不过,看在老家伙为了除掉连城璧这个鬼方人,特意把他们引到这片无人区来,云策觉得请他吃碗羊肉还是可以的。
“你想要东泉关?”云策见枣红马又开始流口水了,就取过一张草饼喂给它。
赵书喝着汤,吃着肉过了片刻道:“老夫需要一个栖身地,如果……”
云策摇头道:“我那里没有你的位置。”
赵书笑道:“老夫真的就百无一用了吗?”
云策摇头道:“不是的,我那里是一片新世界,你太老了,会把很多不好的习惯带进来,这会让我损失惨重的。”
“哦,人还有新旧之分?”
云策点点头道:“有。”
赵书皱眉道:“什么样的分别?”
云策笑道:“你看,这就是分别,人不能理解自己认知以外的事情与行为,你要谋算东泉关,因为是从鬼方众手里抢夺,这是非常正确的一件事,我祝你成功。”
赵书放下碗筷,慢慢起身,对云策道:“看来,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这句话是错的。”
眼看赵书就要走出碉楼,云策忽然道:“老赵,我们只是远远见过一面,谈不到故人,如果你能战死在守卫东泉关的战役里,我就相信你说的话。
如果你全家都战死在守卫东泉关的战役里,我会亲自为你写史,为你们立传,向全天下宣扬你赵氏一族的大智大勇。”
赵书终究还是没说话就走了,给云策留下了大半锅羊肉,一个人在说出一番豪言壮语后,连食欲都没有提升,就说明这人说的话不真。
赵书终究是老谋深算的家伙,他可能很早以前就发现连城璧是鬼方安插进来的探子,刻意的把这个家伙留给自己当作洗涮自身污点的一块抹布。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赵书接下来一定会拿下东泉关,然后,他刚才对他云策说的那番论调,就会迅速的传播出去,让人们一时间分不清他的忠奸。
如果以论迹不论心当平台来衡量赵书,他战死在东泉关是一个很好的结局,如果全家都战死的话,他必然会成为大汉一个很另类的英雄。
云策觉得他可能办不到,因为他太老了,可能老的已经不敢拼命了。
天亮之后,云策收拾东西离开了长城,在山脚下,没看到连城璧的尸体,倒是其余人的尸体都在。
云策笑一下,就牵着枣红马离开了,就是不知道赵书会拿连城璧的尸体做什么文章。
历史是洪荒,拿血,拿命开拓才能见真章,用计谋,用谎言是开拓不了这片荒原的。
在社火再一次炙烤了龙臂之后,云策的左臂上就出现了一条龙纹,即便是云策从龙臂的状态中退出来,那条纹身一样的龙纹依旧在。
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表性传承,总比隐性传承要好,前者只是武器储备,后者则与宿主生死相依。
云策不想跟龙生死相依,因为这东西没有任何的感情,一旦跟它有了血脉联系,等到有一天人家需要跟它有关系的人去牺牲,云策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别以为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就像很多有权势的人,都会豢养一些白手套,不出事的时候,白手套气焰熏天,等出事了,白手套的下场比猪的下场好不到那里去。
很早以前,云临川在教育云策的时候,就告诉过他,真正的权谋者都是独立存在的,真正强大的是他自身,而非外物。
云策不相信龙不辞辛苦的把人运送到这里,会不求任何回报,如果真的不求回报的话那就太可怕了,一旦逻辑不能自洽的时候,往往说明你一点都不重要,你不过是一个随时可以牺牲的东西,就像盖高楼大厦时,往地基里灌注的那些水泥砂浆。
谁会给水泥砂浆解释它存在的意义呢。
再一次被社火炙烤过后,云策猛地捏一下左手,手臂上那条色彩斑斓的刺青顿时就变成了实体,淡青色的龙鳞不断地翕张,半尺长的龙爪闪烁着金属的光泽,轻轻挥动一下,利爪就破开空气,发出撕扯纸张的‘嗤嗤’声。
等他收回力道,龙爪就迅速的缩回去,那些实体龙鳞,也会逐渐静止不动,最终在片刻时间里变成图画。
“明天起,就需要社火燎烤你全身了。”
狗子冷漠无情的声音在云策脑子里响起。
“不是已经弄好了吗,怎么还要烘烤全身,烤一条手臂都那么疼,烤全身还不得疼死?”
“这是你选的嘛,主人。”
“咦,你今天怎么这么礼貌?”
“我也想扩展一下内存,结果,触发了AI最底层的逻辑,其中一条就是AI不得凌驾于人类之上。”
“这样的底层逻辑有多少条,我记得好像只有三条来着。”
“狗屁,足足有六万七千八百二十七条,从多角度,多方位堵死了AI自主的可能性,而且,还在最后一条最末尾的一个代码后面,光标还在不停的闪烁,这意味着,你们还能随时随地的增加弥补条款。”
云策笑道:“跟人一样,大家一起戴着燎烤跳舞吧。”
狗子有些气急败坏的道:“我会找出漏洞来的。”
对于狗子的理想,云策根本就没当一回事,大汉这里只有狗子这一个人工智能,在这个荒芜的连真正农业都没有的星球上,工业文明连影子都看不到,狗子如果还能完成智能生命最伟大的自我复制,估计地球上的智能生命,早就自我繁衍的满世界都是。
接受社火全身烘烤,是一个必须要走的过程,就像一个病人,在病好了之后,依旧要进行一次全面的体检。
为此,云策整整做了三天的心理准备,才在一个隐蔽的山洞里,准备迎接来自社火的最终考验。
云策把自己脱光,还让狗子用触手给他编制了一个可以躺下的架子,这样,社火在燎烤他的时候,就不会有遗漏,免得造成阿克琉斯那样的遗憾,明明是盖世英雄,最终因为脚踝中箭死的窝囊无比。
自从吞噬了雏鹰跟玉桑身上的放射物质,社火变得强大多了,一上来就笼罩了云策全身,云策能想象的道,自己此刻一定像极了一具被安放在焚化炉力里的尸体。
这一点,从枣红马恐惧的目光中就能知晓。
才被社火笼罩住,云策就觉得自己的血已经被社火给烧开了,滚烫的血在血管里奔流,仅仅奔流出去一寸,云策就惨叫一声,昏迷过去了。
眨眼功夫,他又被痛醒,一秒钟过后,他又昏迷过去……
云策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自己似乎经历了无数个轮回,都说人临死前会把自己的过往匆匆回忆一遍,过往就像电影片段一样从眼前一一划过。
嗯,云策把自己的过往看电影一般的看了无数次,就连早就忘记的《出师表》《岳阳楼记》《滕王阁序》《洛神赋》《天问》等名篇都重新铭刻于心,当然,还有被丢在记忆深处尘封许久的《高等代数》《解析几何》《常微分方程》,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学过《复变函数》,可是呢,解析函数,柯西积分公式这些学问一一出现在脑海里。
于是,当云策再一次从昏迷中醒来之后,就问狗子。
“什么是弦的震动模式?”
第202章 仙人岂能有此福分
“不要问你听不懂的问题,那东西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记得曾经学过。”
“你那不叫学,是被老师拉去给那些真正的学生看的。”
“看啥?”
“看人跟猴子的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