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李祺回到马车中,马夫一扬马鞭,那车架便再次轰隆隆向前而去,唯独留下车架之后的一众学子,注视着车架走远。
突然有学子说道:“早就知道会如此。”
周遭响起一阵叹息之声。
“李师心坚如铁,乃是明心见性的圣贤,又岂是我们这些挠挠之语所能改变。”
“学士曾言:为道纵死心如铁,今日之事早有预料。”
“李师曾是公侯冢子,又经历家族剧变,于生死间有感悟,继而成就今日,他的境界又岂是我们所能够揣测的。”
“究其根本便是朝廷根本不该治罪湘王。”
王艮想起了老师曾教导过他的——“过于刚直的人难以活下来,有时我们不得已算计人心、大势、玩弄权术,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该逆势而上时,虽死亦无憾。”
言犹在耳。
一道道夹杂着叹息之声的交谈声渐渐远去。
李祺的马车落在宫门前,他下车时见到许多朝臣已经到了,众臣自然也看到了李祺,几乎所有人都望向了他。
当初李祺是不赞同治罪湘王的,而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不知道李祺会不会在殿上发难。
细细想来,还真的是非常有可能。
李祺虽然不以直谏著称,但在大是大非之前,他是一向非常不绕弯子的。
尤其大家都知道先帝临终前,也曾单独召见李祺,虽然先帝没有点出顾命大臣,但李祺事实上便是先帝留下辅佐的臣子。
而以李祺对先帝的诚谨侍奉,他一定会纠正新帝的错误。
今日的朝会,怕是不会平静。
李祺自然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他平静的等待着宫门打开,而后随礼官进宫。
第52章 殿中抗辩
李祺手中持着笏板行在队列之中,礼官的声音在耳边响彻,依礼随着百官三呼万岁。
顺着白玉阶而上是渐次而开的窗棂,阳光撒入殿中,殿中的前列站着诸位公卿。
在视线的尽头是高高的御座,冕旒之后是年轻的皇帝,冉冉而起的烟雾笼罩着他。
大太监手中捧着圣旨在上首向群臣宣读:
“湘王于王府畏罪自杀,人虽死,罪不可赦,又因其死前狂言悖悖,以不悔前过曰戾;不思顺受曰戾;知过不改曰戾,为其上谥号为戾,以昭告天下臣民。”
殿中顿时一惊,夫谥者,行之迹也;号者,事之表也,谥号乃是对人的一生盖棺论定,而“戾”是谥号中最差的几个之一。
即便他们都料到皇帝不会善罢甘休,也没想到竟然会这么狠。
朝臣都不傻,知道皇帝为何如何苛待湘王,无非是为了朝廷的颜面,湘王已死,又无后人,连为他说话的人也没有。
不!
或许还有一个人!
满殿群臣的目光都落到了李祺身上,不出众人所料,李祺手持笏板从列中走出,他依旧面容沉静,不见怒色,可所有人都知道他怒极了,他的眼睛如冰川、如刀剑,他明明孤身一人,却仿佛带着千军万马!
他要去征讨谁?
李祺一出来,朱允炆就开始头疼,他甚至有些后悔上次为什么没有把他直接踢出朝廷。
“李卿可是有本要奏。”
李祺没有丝毫的拐弯抹角,直接便道:“臣不同意给湘王上如此恶谥!
湘王他一没有子嗣,二没有私兵,三不曾坐法,对朝廷忠心耿耿,这样的藩王,难道不应该作为天下表率供养起来吗?
可朝廷却逼死了这样的藩王,还有加恶谥给他,让他遗臭万年。
陛下说湘王有罪,不思悔过,臣有问,湘王有什么罪?是欲加之罪吗?”
朱允炆脸色已经很难看了,李祺几乎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昏君了。
“李祺你狂妄!”
方孝孺眼见情势不可控,当即出列怒喝道:“焉敢如此指摘君父?你枉为天下儒宗!”
眼见方孝孺跳出来,李祺方才还稍显沉静的面容彻底被撕碎,怒意瞬间袭入脸上,笏板直指方孝孺怒道:“方孝孺!你这老匹夫,就是你这奸臣鼓动君父做下此事,竟然还敢在此饶舌?当真以为我大明朝堂之上没有忠正之臣吗!
圣人有云,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逼死湘王本就有过,尔等奸佞不劝谏君上向天下万方谢罪,反而鼓动君上错上加错,难道以为将脏水全都泼到湘王的身上,这天下就高枕无忧了吗?
你说我枉为天下儒宗,可我真想知道你难道就是这般教育子弟,凡事推诿、有错不改,而一路行到黑暗深处,以至于不可回头的吗?”
黄子澄也跳了出来厉声道:“李祺,臣子焉敢指摘君父有罪,圣躬于上,无尘无垢,岂容你于明堂之上置喙。”
李祺立刻就知道黄子澄想要将祸水东引,这是想要让自己和皇帝对立,而后被踢出朝堂,可他今日本就已经做好了最后一战的准备!
他就是要讨伐皇帝。
他就是要针对皇帝。
李祺顺着黄子澄的话厉声质问,响彻殿中,“皇帝难道就不会犯错吗?
若皇帝不会犯错,那亡国的君主们难道都是没有过错的吗?
那商纣王、隋炀帝难道也不能指摘吗?
如果皇帝不会犯错,那魏征又怎么能够名传千古呢?
如果皇帝不会犯错,他就不需要你黄子澄、齐泰、方孝孺咨询国事,你又在这里饶饶何语呢?
我等大臣直言进谏又是所为何事呢?难道是将皇帝正确的意见驳回,而采纳错误的吗?”
李祺的声音响彻在每个臣子的耳中,在君权至上、孟子被踢出孔庙的大明朝,这些话不是每个人都敢说的。
李祺厉声问道:“敢问陛下,难道真的是您授意逼死湘王的吗?”
朱允炆有些慌张,尖声颤道:“自然不是!朕与湘王自小一起长大,朕怎么可能逼死他!”
李祺步步紧逼,“既然如此,逼死湘王本就是大错,想要掩盖是不可能的,若是陛下诚恳的向天下发下罪己诏,言称这不是陛下的本意,而是由于奸邪小人在其中作乱,难道天下人以及诸王真的会怪罪朝廷吗?
自古以来朝廷中总是有奸臣!
臣请杀方孝孺、黄子澄、齐泰、李景隆,以正天下视听。”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方孝孺回过神来喝道:“李祺你妖言惑众,竟然逼言陛下而诱之,质疑朝廷国策。”
李祺猛然转过头,“议罪湘王不就是你黄子澄、方孝孺提出来的吗?你们鼓动着陛下为湘王定下恶谥,是想要掩盖你们曾经做下的愚蠢之事吗?可你们将大明朝置于何地?”
朱允炆也反应过来了,这已然不是逼死湘王又上恶谥是对是错的问题了,这涉及到了削藩路线之争。
是按照李祺先前的想法缓缓削藩,还是按照方孝孺等人想法彻底削藩!
事已至此,不可回头!
朱允炆的面色冷了下来,寒声道:“李卿,朕金口玉言,已然不可更改,湘王之死乃是畏罪,此乃公论,不必再议!”
皇帝一锤定音!
方孝孺等人微松一口气,眼中寒光闪烁,这李祺区区正五品大学士,手中既无实权,又无朋党,仅凭言语之利,便能刺的他们节节后退,实在是遇到最难缠的对手。
他们大概不知道这世上有种东西叫做势,有种东西叫做大义。
李祺虽然没有实权,可是他携大势、大义而来,自然有排山倒海之威、之盛!
只是……
皇帝是天!
再高的山、再深的海,也越不过天去。
李祺深吸一口气。
他后退两步,而后推金山倒玉柱跪在地上,向着建文三叩首!
这异常的举动顿时让群臣露出探究之色,让皇帝朱允炆提起了心,让方孝孺三人眉心紧皱,这位驸马又要做什么?
李祺抬起了头,望向朱允炆,他将在今日踏着朱允炆,顶着罪孽之族的名声,成圣!
第53章 挂冠而去
殿中沉静至极,几乎落针可闻。
李祺的声音并不如同先前呵斥方孝孺时那般愤怒,而是很平静,带着一丝明显的失望。
“陛下,臣李祺,本是先朝罪臣李善长之子,身负大罪,因高皇帝怜惜公主,而苟且存活于世间,后又召回京城,委以重任,可叹高皇天不假年,山崩宾天,高皇临终前托臣以大事,乃至于赐下手谕,以卫翼大明江山。
臣追高皇之殊遇,而欲报之以陛下,故而有周、湘王之请,此中之事,臣无有私心,只为大明江山社稷,此乃天地可鉴也!”
为臣之道,首在忠谨,李祺乃是先帝半个顾命之臣,甚至有先帝手谕,此言一出,朱允炆愤怒已然消散至半。
而李祺,则顺利的三言两语便将自己放在了一个弱势的地位,这世上有太极以柔克刚之道!
“于公,臣是陛下的臣子,有劝谏之责,于私,臣是临安大长公主的驸马,乃是宗家之属,陛下潜邸之时,也曾唤臣一声姑父,臣不愿见陛下被有心之人引上歧路。
湘王亦是如此,他比臣年小很多,臣与公主自幼照看,知道他乃是宗王之中的异类,可为大明之福。
如今他被人所害,公主与臣皆痛斥心扉,湘王临终之前,曾说要亲自去黄泉向先帝、孝康皇帝陈情,臣听闻只觉肝胆欲裂,先帝以情活臣,臣却不能照看先帝之子,是以殿上有激然之语。”
此乃以情动人之道,亦是忠正之道,李祺乃是宗家之长的身份,这本就是宗家之内之事。
可此言却直刺朱允炆这个皇帝,你的叔叔被你逼死了,现在他要去找你爹和你爷爷去告状了,看你怎么办!
“如今陛下既然已有公论,臣便不再置喙,以伤圣上颜面。
只是臣探究圣人之道,已入至境,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臣依旧不同意议罪湘王,臣不同意为湘王上恶谥,臣不同意如此苛待诸王,此乃取祸之道。
臣依旧认为方孝孺等乃是祸国的庸臣,臣请斩之,陛下不愿,臣无奈,但忠臣岂可目视奸臣而不动怒乎?
臣决不与之立于同一青天之下!
臣有悖先帝信重,不能匡扶社稷,此乃臣的罪过,然臣已然三番五次,若今日臣死谏,恐陛下背负不亲之名,至今日,臣无愧于先帝也。”
方孝孺脸色铁青至极,想他这一生,声望卓著,享誉四海,乃是大明读书人的脊梁,真正的天下儒宗,纵然是先帝也重视他,将他选入太孙潜邸。
可偏偏遇到这个李祺后,流年不利,三番五次被其羞辱,现在更是直接被斥为奸臣,自古以来哪里有他这么憋屈的大儒。
或者,更应该说自古以来哪里有李祺这样的儒宗?
朱允炆脸色更是难看,这才登基多久就有一位先朝顾命,还是他的亲姑父要离开朝堂,而且是这么光明正大的失望离开。
他现在是真的有些后悔先前的选择了,早知道上次就直接禁足几年,哪里还有今日之事。
他想要说些什么,可李祺那些条件,他是一个都不能答应的,此事根本无解!
对于李祺而言,这场戏已然唱到了最后,该是落幕了,他根本就不会给朱允炆任何反应的机会!
李祺没有起身,而是依旧跪在殿中,他的神色很平静,先是将笏板放在面前,而后将乌纱帽取下,同样平放,最后他站起身来将公服于当殿之中褪下,叠好后与乌纱帽放在一起。
不疾不徐。
而后,他公服之下,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常服。
殿中诸臣已经震惊的说不出来了,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人反应过来去阻止他,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他褪去公服!
良久众人才回过神来,方才还凝神静气的殿中,几乎在瞬间嘈杂的如同要掀翻屋顶,一道道厉喝声传来:“李祺!你这是要做什么?这是君前失仪!这是大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