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此人为何会与王艮相识,原因非常简单,他虽有谋国的大才,但却没有功名,他年少家贫,依靠教学自给,王艮曾经跟随学习过一段时间。
至于为何会被牵连到针对富民大户的“胥吏案”中,李祺即便不去了解也能猜到,无非就是被有心人借着这个机会构陷。
每次死在大案中的人,至少一半以上是冤死的,这是古代制度固有的缺陷,没人能解决的了。
幸运的如同他,能有王艮这样的人去救他,不幸运就只能成为大案的牺牲品。
胥吏案虽然是由锦衣卫主办,但三法司在其中亦有不小的权责,李祺往陈英处去信一封,说明情况,第二日他就从牢中出来,而后跟随王艮一起来到公主府中拜谢李祺。
“你的老师是王叔英?”
“有幸曾追随王公修过几年书。”
他有些好奇,他不过是一介布衣,李祺堂堂驸马,又高居士林之顶端,如何会知晓自己的过往之事。
李祺又询问他治史、时策之事,奇皆能对答如流,他经年于乡间游历,对民间疾苦之事非常清楚,每言皆能切中时弊。
及至日暮西山,奇才从公主府中离去。
临安公主牵着李显穆的小手,从后堂中走出,好奇问道:“驸马似是很欣赏此人,为何不留下他。”
李祺沉吟,“是因为王叔英。”
奇能以布衣的身份入仕建文朝,就是王叔英举荐,而王叔英能在建文元年从知县一跃为翰林,则是因为他是方孝孺的至交好友。
在建文帝自焚、南京陷落后,王叔英和王艮一样,举家自杀为建文帝殉国了,虽是一介文人,却相当的有骨气,不是软弱卑贱之人。
“王叔英是方孝孺的人,而奇的倾向还不能确定,一个人再有才华,可若是站位不对,也不能用。”
作为一路相伴从江浦县回到京城的妻子,临安公主对李祺的谋划最是清楚不过,当即了然的点头。
李祺复又望向儿子李显穆。
如今的李显穆已然三岁多,日趋聪颖,他每日的课程都安排的非常满。
不同于其他人只学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在确认了李显穆的聪颖之后,李祺便给他制定了完全不同的学习内容。
首先是每天一个时辰的儒家经典学习,这毕竟是儒学昌盛的古代。
虽然未来儒学不可动摇的地位,一定会被推翻,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李显穆未来是要做圣贤的人,不可不学。
以李显穆的天资,每天一个时辰的学习已经足够他胜过其他人。
其次便是数学、天文、地理的学习,李祺在允许范围内,尽可能的向李显穆传输知识。
这些是为了让李显穆有理性的思维,以及对世界有大致的认知。
当一个人有了超出时代的眼界,他的智慧就会极大的提高。
最后,李祺为李显穆大量的讲解了朱元璋的《洪武大诰》,在这个时代应该叫做《御制大诰》、《御制大诰续编》、《《御制大诰三编》以及《大诰武臣》。
他为李显穆详细的讲《大诰》自然不是为了培养李显穆忠君爱国,而是——“穆儿,这大诰中的内容,便是未来你要改革的大明制度。”
李祺永远记得当时李显穆难以置信的神情,但李祺必须要打破李显穆的幻想。
“大诰中几乎所有案件的爆发,你皇外祖父都推到了臣子身上,但这是不对的,这一切背后都有我大明制度缺陷的影子。
等你皇外祖父不在了,后世的皇帝一定不会再按照大诰做事,但大诰中的制度依旧是危害天下的毒瘤,你能改变多少,就改变多少。
剩下的要一代代的传下去。
还记得横渠四句吗?
虽然为万世开太平很难,但总要去做,你每改正天下的一件错事,就是在推动万世太平的路上,行进了一步。”
“可父亲您比我更加聪慧、有力,为何不去做呢?”
李祺望着并不在眼前的宫城,认真道:“因为你的皇外祖父还活着,他镇压天下,没有人能够去做这些事。”
李显穆想到皇外祖父对自己的疼爱,心中有些难受,“难道皇外祖父是大奸大恶之人吗?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要等到他去世才可以做,为家族平反是这样,想要改变天下也是这样。
既然是有利的事情,为什么不能规劝呢?”
“你的皇外祖父当然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只是人上了年纪后,就会固执,失去了承认错误的勇气,这是绝大多数人都会犯的错误,不可以因此而怪责你的外祖父。
只不过因为他是皇帝,一言一行能够影响的人太多了。
为父知道你想要为你外祖父尽孝,但真正的孝顺便是将他真正在意的东西发扬光大,他在乎大明的繁荣昌盛,你就送他一个昌盛的大明,如此而已。”
如此,春去秋来,寒暑周转,时间大步向前。
————
洪武二十七年的冬日,对李显穆而言,弥漫着肃杀萧瑟之意,在这一日,他的父亲为他揭开了大明王朝的真相,那些温暖的、繁盛的、煊赫的,只是满目疮痍下的装饰,往来的权贵、巍峨的皇宫,深埋着小民的血泪,他还很小却只觉肩上有千斤重,他看到了父亲眼中的希冀和期望,家、国、天下,尽在此间。——《圣贤之路》
第41章 三十一年
黑云压下,天阴沉沉的,半丝光也透不出来,颇有风雨欲来之感。
壮丽的皇城愈显威严沉重,宛如山岳沉凝,檐牙高啄的奉天殿沉静若磐石。
临安公主府的马车停在宫门前,宫门中迎面出来数人抬着辇,“陛下怜惜小公子年小,特命奴婢们抬小公子入宫。”
“儿臣叩谢父皇!”
李祺与临安公主一左一右扶着李显穆上了辇。
深邃的城门洞隐没了一家三口的身影。
一行人绕过外三殿,向内宫的皇帝居所而去。
临安公主一边走,一边已经有些难以自制。
对于临安而言,朱元璋就像是参天的大树,撑天的神柱,只要有父皇在,她就永远也不担心会有不测之事。
总说女人出嫁后的依靠就是丈夫,可对于天家而言,皇帝才是她的依靠。
可现在,她的依靠似乎真的要倒塌了。
她无措的望向丈夫,眼眶微红,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深深的悲伤。
李祺握紧了她的手,微张嘴,“别怕,我在。”
如今是洪武三十一年,皇帝身体每况愈下,已然不再视朝,而由太孙监国,当然,皇帝依旧在禁中发令,诸如追查胡蓝逆党之事,如火如荼,群臣百僚不敢懈怠。
李祺知道朱元璋就快要死了,从时轮转入洪武三十一年,他几乎觉得度日如年,直到此时,看到乾清宫中沉凝渊滞的氛围,他心中终于有了几分实感。
朱元璋真的快要死了!
一家三口进了乾清宫中,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熏的人眼生疼。
李祺入目所见,皆是高挂的垂幕,上面写着无数祈福的经文,颇为庄重肃穆。
拐过一道内门,脸色苍白的朱元璋正半躺在床榻上,纵然在病中依旧难掩霸道,手中持着奏章,正为在身旁侍奉的朱允炆讲解。
走近些才能看到朱元璋脸颊瘦削的已然微微塌陷。
“皇爷爷。”
李祺三人行礼后,又同太孙朱允炆见礼,李显穆已然直奔皇帝而去。
在如今的皇族中,李显穆是个颇为特殊的存在,他受到了朱元璋格外的宠爱。
“小穆儿,最近可否有好好用功啊?”
朱元璋笑眯眯的,身上那股威慑天下的气势也消散一空,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
“回皇爷爷话,孙儿一直有在用功,父亲已经同意孙儿参加两年后的应天府乡试了。”
听到这话,殿中几人皆是一幅理所应当的表情。
朱元璋更是朗声笑道:“好,等你殿试的时候,皇爷爷亲自点你为状元。”
唯有朱允炆嘴角抽了抽,他这个表弟真是一个妖孽般的天才,两年后他才九岁吧。
九岁中举人,十岁中进士,若还是状元,那在大明朝怕是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临安、允文,你们先带穆儿去外间,咱有些话想要单独和李祺说。”
三人走到外间后,朱元璋收起了方才的笑意,那股睥睨天下的气势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朱元璋眉眼清淡,“李祺,知道咱为何要单独和你谈话吗?”
李祺几乎在瞬间泪水便盈满了眼眶,跪在地上,低声道:“请父皇保重身体,若您有碍,天下若何,大明若何,儿臣一家若何啊?”
“大明朝的聪明人很多,而在这其中,你算是最聪明的那一批,聪明人想法多,不好管啊。
咱的身体这次是真不行了,恍惚中咱甚至已经看到了龙驭宾天之日。
临终前,乘着咱还有几分力气,咱便见见一众大臣,看看谁忠谁奸,谁又能托付大业。
你说说,你觉得还有谁会威胁咱的大明江山。”
朱元璋的语气淡淡的,李祺却只觉后背冷汗直流,“回父皇,儿臣愚钝,不知朝中谁忠谁奸,只有一些老生常谈之言。
我朝罢相,设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门,分理天下事务,九卿不分上下,彼此不能服一人,是以有大事不敢相压,有谋逆不能藏密,事皆陛下总之,甚是稳当。
是以,只要将天下的聪明人都通过科举导入文官之途,再下令不许文官接触军队,而专由父皇亲随近臣执掌大军,皇帝一言出而小兵位列公侯都督,圣旨一言出纵公侯亦身死万刃。
陛下则位居中宫,坐视天下风云,群臣皆讷讷奉于上,无有专权而欺主者,我大明朝便能万世安稳了。”
这番话说罢,李祺能明显的感觉到朱元璋投注到他身上锐利如寒芒刺背的视线消失了。
“你说的很好,想来是有好好想过。
你的恭谨咱很喜欢,但你太恭谨了,八年前咱尚且能垂恩于你,如今你又有何惧呢?
咱怀疑谁会造反,也不可能怀疑到你的身上。
若你都能造反的话,咱的大明怕是已经亡了千万次了。”
这是朱元璋发自内心的实话,李祺从江浦回到京城这八年,唯一的成就便是在士林中声望卓著,但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权力,一直就是正五品的大学士。
淮西勋贵在朝中也彻底失势,然后李祺还是北人领袖,而朝中官员以及士林中,皆是南人占据上风,这要是还怀疑李祺,那可真就是失心疯了。
李祺闻言缓缓放松了下来,没想到临终前,朱元璋竟然恢复了正常,不再怀疑一切,能够正常思考。
以大明朝的制度,在消灭了蓝玉等一众勋贵后,李祺根本就找不到外姓人篡位的可能。
中央朝廷里面文官势大,又没有宰相统筹一切,不可能有一言九鼎的权臣出现。
至于兵变?大明分封的藩王估计做梦都能睡醒,直接诸王一起奉天靖难了。
等到朱棣即位后,更是彻底没有了外姓人夺位的土壤,所有勋贵都是天然保皇党,权臣怎么做都可以,但篡位不可能。
总有人说明朝皇帝死法多,以此来证明皇帝被文官架空。
但扪心自问,即便真的是文官下手,一个建立已经两百多年的王朝,臣子们还只能暗戳戳的下手,等到换一个新皇帝上来,皇帝依旧想杀谁就杀谁,这难道不更证明皇权的稳固吗?
换作其他朝代建立两百年,权臣宦官早就“陛下何故造反”,然后“殴帝三拳”、“鸩杀皇帝”、“立傀儡皇帝”,而后“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总百揆、都督中外诸军事”,最后“你们真是害苦了朕啊”!
第42章 皇帝所托
“儿臣因陛下的怜惜才能依旧存活于世上,又因为父皇的信重,今日才能入殿,但父皇有所命,儿臣必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朱元璋和李祺都知道,这可能就是双方之间最后一次单独交谈了,下次再见,就是临终宣布遗诏,甚至李祺若是进宫慢一点,都有可能见不到朱元璋活着的最后一面。
“可惜你不愿意入东宫。”
李祺对东宫的避嫌其他人可能没察觉,但朱元璋的嗅觉何等敏锐,没多久就意识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