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树德这下子明白了,兄长这根本不是回乡养病,而是看出了朝廷将有风暴,找个理由从京师跑路。
甚至还想让自己也一起跑。
陆树德不明白兄长为什么如此风声鹤唳,难道是因为徐阶和高拱的争斗?
就算是辅臣之间的争斗,也不至于要归乡啊?
而且如今内阁四人,张居正是徐阶的弟子,陈以勤虽然不站队,但是也和高拱有旧怨。
徐阶的门生故吏遍布朝堂,三打一还怎么输?
在陆树德看来,高拱不过是仗着皇帝的宠信,才能在内阁立足,以徐阁老的手腕,很快就能将他再次赶回老家。
自己兄长是吏部右侍郎,是清流安插在吏部,牵制高拱的骨干,怎么能撂挑子回乡呢?
兄长你不要进步,我还要进步呢!
看到弟弟的表情,陆树声明白了弟弟的想法,他叹息一声说道:
“你舍不得京师的荣华富贵,这座宅子就留给你了。”
说完这些,陆树声也懒得再劝,直接吩咐管家加紧打点行囊,明日一早城门开了,就立刻启程离京。
——
次日,陆树德浑浑噩噩的来到了六科廊,昨日聚会的同僚凑上来,对着陆树德说道:
“陆兄,你的奏疏写好了吗?”
陆树德这才想起来,昨日约着要一起弹劾苏泽的,他连忙拿起桌上的空白题本说道:
“我兄长辞官离京,昨日我帮着他打点行李的,这就写,这就写。”
科道官在大明的官僚体系内,地位也是十分特殊的。
秉承了太祖“以小制大”的思想,科道官员虽然官职不高,但是地位很高,有着纠劾百官的巨大权力。
这一点也体现在六科的办公地点上,六科的公房是一条长廊形的房子,俗称“六科廊”,和内阁翰林院一样,六科廊也是在皇宫内的。
所以六科给事中能有机会见到内阁重臣乃至于皇帝,也能第一时间知道皇帝和内阁的情报。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科道官员冲进了六科廊,对着众人说道:
“不好了!苏泽上第三疏了!”
听到苏泽的名字,陆树德都觉得心脏一窒,他这些日子对这个名字咬牙切齿。
但是很快的,陆树德又对苏泽的第三疏好奇起来。
今年刚中的进士,苏泽总共上了两疏,这两疏都名震天下!
要知道很多的言官,这辈子都没能写出一篇能影响朝堂的奏疏。
上一个“一疏而天下知”的,还是在先帝朝上《治安疏》的海瑞呢。
这名科道官员拿着拖本,在六科廊读了起来。
《条陈国史三事疏》?
这是有关修史的奏疏?
这样的奏疏,又能有什么波澜?
陆树德不明白,他不是治史的专家,其实国史这种事情,和普通官员没啥关系。
但是听了同僚读的苏泽奏疏,陆树德的脑袋嗡了一下。
他怎么敢!
原来,苏泽这第三封奏疏,刚送到了内阁,就引起了剧烈的震荡!
内阁首辅徐阶看到这份奏疏,差点直接气到晕倒,而张居正看完了奏疏,也是脸色发白。
陈以勤更是双手颤抖,心中开始咒骂苏泽十八代祖宗。
只有高拱佯装震惊,却藏不住嘴角的笑容,然后命人立刻送到宫中,请皇帝圣裁。
见到苏泽的奏疏,隆庆皇帝也很头疼,于是他按照高拱的票拟意见,将苏泽的奏疏发往各部衙门,让群臣公议。
苏泽在《条陈国史三事疏》中,主要就讲了三个问题。
第一个,要修国史,建文帝的问题怎么定性,要不要列本纪?
第二个,景泰帝的问题怎么定性,要不要列本纪?
最后一个,才是如今群臣攻击的问题,嘉靖亲爹睿宗皇帝的问题怎么定性,要不要列本纪。
和第三个相比,前两个才是重量级的问题,可以直接将内阁和礼部炸飞的那种!
成祖朱棣北伐的时候,打的是清君侧的旗号,刚开始的时候还是承认建文帝的。
但是到了晚年,对建文帝的事情进行了革除,甚至连建文这个年号都不用了,直接将建文四年称之为洪武三十五年。
要知道朱元璋在洪武三十一年就驾崩了,这洪武三十五年的说法,任何一个读书人都绷不住。
景泰帝的问题也同样棘手,明堡宗夺回皇位后,对景泰帝也是多方打压。
景泰帝被谥为“郕戾王”,实录都被混在明堡宗的实录里。
和这两个重量级问题相比,嘉靖他生物爹的问题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了,反正太祖朱元璋也给自己的老子朱世珍追封了皇帝,编了实录的。
原来苏泽的后手在这里?
陆树德全身发抖,只听到刚刚宣读奏疏的官员说道:
“那苏泽建议,礼部、翰林院和科道官员,都要上书议一议这三事,陛下也朱批准奏了。”
陆树德一屁股坐在到凳子上,他已经后悔了,为什么不听从兄长的话,调去南京六科。
第15章 圈子
凡是在职场工作过的都知道,当自己被领导交办了无法完成的任务,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任务闹大,将整个部门的人都拖进来一起受苦。
那任务失败的时候,就不用自己一个人背锅了。
用苏泽在前世总结的话,这一招就叫做“炸屎”。
领导给你屎盆的时候,如果你不吭声,那吃屎的就只有你自己了。
如果这时候你将整个茅坑都炸了,那就是所有人一起吃屎了。
而明史中,就有这么两个大坑,这两个大坑可要比嘉靖老爹的问题严重多了。
朱棣靖难自然不必说,朱祁镇的夺门之变也是个大麻烦。
苏泽先是上书请修国史,让皇帝和内阁同意编纂明史。
紧接着就将这两个大雷点燃,然后推给内阁科道来讨论。
这奏疏要怎么写?
你对成祖靖难有什么意见吗?
还是觉得夺门之变有问题?
这可都是涉及到皇位法统的重大问题。
可是装作看不见,现在修明史,不能再搞一个洪武三十五年吧?
这岂不是要被后世耻笑?
还有朱祁镇做的那档子事,他儿子朱见深都给于谦平反了,那代宗的本纪怎么办?
总不能让朱祁镇在瓦剌打猎的那几年,也还用英宗年号吧?那也太绷不住了。
陆树德这帮科道官员们,平日里弹劾别人写奏疏是洋洋洒洒万言,面对这两个棘手问题,却是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陆树德抓着头发,这倒霉奏疏到底怎么写?——
国史馆内,苏泽悠然的坐在公房内,看着手里的书。
不过手里的书只是掩饰,其实苏泽正在查看【手提式大明国会】弹出“结算报告”。
【群臣争议两个月,编修国史没有进展。】
【隆庆二年六月,国史总裁官徐阶辞官,编修国史工作暂停,隆庆帝驾崩后,国史馆解散。】
果然和苏泽所料的那样,面对靖难和夺门之变这两个棘手问题,这大明官修国史是肯定搞不起来了。
和苏泽前世在部委参与过的很多重大工程一样,当工作推进不下去,工作组就会逐渐瘫痪,抽调的人员返回原来的岗位,然后在合适的时候摘掉牌子解散。
自己在国史馆的工作不多了,接下来就是爽快的摸鱼时间了。
而这一次系统结算,还给苏泽一个意外惊喜。
徐阶要在隆庆二年六月倒台了。
徐阶的倒台,在苏泽看来是必然事件。
大明的内阁首辅,外臣都是以相公相称,但实际上和真正的宰相没法比。
大明内阁只是辅臣,不是真宰相。
若要能行相权,都是在特殊时期,比如皇帝年幼的内阁辅臣,往往还有顾命大臣的身份,比如万历时期的张居正。
即使是张居正,在万历渐渐长大亲政后,也要让出权力,这也是张居正暴卒的,要不然他和万历之间也避免不了冲突。
隆庆皇帝已经三十多岁了,徐阶只是首辅不是顾命大臣,所以平日里只能用祖宗之法来压制皇帝。
但是祖宗之法这种东西,本身就是存在辩经空间的,隆庆皇帝召回高拱,徐阶就已经落入下风。
一个没有皇帝支持的首辅是很脆弱的,可能言官的某一次攻击,就能将他拖下内阁首辅的位置。
罢相是迟早的事情。
也就是说,徐阶还有一个月就要罢相了,那自己要不要上疏一封,搞一个弹劾首辅的成就?
苏泽想了想,决定还是静观其变,自己毕竟只是翰林,又不是科道言官,弹劾首辅对他的资历也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被人忌惮。
就在这个时候,一脸颓丧的申时行推门进来,他看向苏泽说道:
“子霖兄,你可是害惨了我。”
苏泽当然知道申时行说的是什么,皇帝让内阁、礼部、科道上陈国史三事,申时行是礼部员外郎,自然也被要求上疏条陈。
这些几天申时行的头发不知道揪掉了多少,当看到始作俑者苏泽,竟然在史馆悠然的读书练字,他自然是气上心来。
申时行垂头丧气,沈一贯却兴高采烈的推门进来,嘴里嚷嚷道:
“子霖兄!科道那帮家伙可惨了!听说这几日都闭门在家写奏疏,那陆树德头发都愁白了!”
沈一贯这才看到满脸怨念的申时行,他连忙说道:
“苏兄这一招是厉害,可误伤了礼部,外面骂你的人更多了。”
苏泽哈哈一笑,却不以为意,这时候罗万化也走进了公房。
罗万化对着苏泽作揖,接着将一堆书放在桌上,又问道:
“子霖兄,你说的那些书我已经读完了,还有别的吗?”
苏泽随口又报出了几个书名,罗万化认真记下,他叹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