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树本身体有些发颤,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嗯’了一个长音却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你也不用瞎猜,反正是咱们现下不能知道的事,你也别问,问了便是罪过,汉王封地在山东乐安,我只是这么推断的,太子或许是路过山东的时候被汉王伏击了,身边的人大多战死,他们几人也都身上有伤,可见有多惨烈,但是,咱们这儿已经不是山东地界啦,离京城算是近的,汉王不过是强弩之末,他手再长,也不敢再往前伸了,除非……”
“除非找些江湖上不知实情只认银子的人前来追杀。”
贾川点头,说:
“今晚这事,我是这么看的,进京的路多了,只要肯绕远,汉王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堵住所有进京的路,太子一行虽中了埋伏,那埋伏之地或许不是布防最严密的一处,这才使得太子脱困,而汉王也没能在第一时间追上太子,便兵分几路,恰巧今晚最先找到太子行踪的是汉王府的人,他们知道追杀的是何人,所以刚才在庙里,他们的人都站在太子身前了,却没敢动手。”
“哼!谁动手来日都不会有好下场,汉王怎会让此人活着。”
“可他们也不撤走,所以我想着应是有人去报信,他们在这只需看住了便可,等那些人到了,只说拿首级领银子,太子必死,而他们便可趁你不备,将巡检司的人也都杀尽,那时太子已死,最终说是山匪作乱便可遮掩过去。”
董树本有些后怕的搓了搓脸。
“如今没有煽风点火的人,那些人即便来了,也无处兑换银子,只能先暗中观瞧,所以难的不是今晚,而是明后两日,他们一旦联系上能传令的人,太子便是肥肉,那些人便是饿狼,但好在咱们这身行头能唬人,他们必定不敢轻举妄动,只要熬到太子肯找人护卫了,这一关也就算是过去了。”
“啥意思?都这样了,太子还不赶紧找人来?今夜太子不能妄动,咱们可派人去沧州搬救兵,明日有军队护送,太子自然安全。”
“那你一会儿向太子进言,看看太子会否应允。”
“啊?”
“若是可以这般行事,太子早便与你联系,一同将汉王府的人拿下了,他为何躲在庙中不提前说?”
董树本紧皱双眉。
“应是一路以来,太子已分不出敌我了,他不是不愿,是不敢,我是不解怎会有人好日子不好好过,非要争那么个位置,唉,这事儿既然做了便没有回头路,能用的法子自然全会用上。”
……
朱瞻基四人被安置在董树本住的屋子。
也没强哪去,不过是大通铺一个人睡。
此时四人都坐在大通铺上靠着墙,刚刚清理伤口的时候,几人疼得够呛,虽用了些吃食,可面色依旧惨白。
董树本将外面的事安置妥当后,带着贾川进了屋,他努力争取站在贾川身后,贾川也是这么想的,俩人前后互换了两次,便没有退路了,董树本只得站定后说了外面的安排,而后鼓起勇气开口是否现在派人去沧州调兵。
朱瞻基拒绝的很坚决。
“沧州还不行,到霸州吧,到霸州再调兵。”
董树本回头看向贾川,想让贾川说两句,贾川只是耸了耸肩,偏此时有逻兵来报山林中出现若干可疑之人。
董树本张着嘴,只知紧张的看着贾川。
贾川忙上前一步说:“先看看人多不多,想来他们不会找些没用的来,咱们这儿……”
贾川没说下去,巡检司这些人闲了几年了,就像刚才那样的事,若是放在正常的巡检司怕是早就解决完了,这几年大家知道如何围堵野猪兔子,却不知如何与人对抗,若是来人多,巡检司的人怕是要有不少人送命的,即便如此也未必能确保护住太子周全。
“还是将火烛全都熄灭吧,想来那些人找不到想找的人,也不敢轻易招惹咱们。”贾川建议道:“这山路我们倒是都熟,天亮前动身,等他们发觉,太子已经出了山了。”
董树本觉得有理,但还是忍住没有马上下命令,先是看向朱瞻基。
朱瞻基犹豫了一下,若是今晚能将这些人一网打尽,或许今后两日的路能好走一些,可万一没成功,反倒把自己灭了呢?
在朱瞻基犹豫的时候,那位知识分子劝说道:“殿下,此地离京城还有几日路程,若是能将祸患留在此地,后面的路能好走些……”
“若是留不下呢?我肩上有伤,你伤在腹部,大班不用伤,如此赶路已然是快油尽灯枯了,海寿伤了腿,夏志又……仅靠巡检司这些人,哼,但凡有一人蹦到咱们面前,海寿手中的那把飞刀也不过是阻我晚几息见到爷爷罢了。”
“细细查看人数,他们在明,咱们在暗,他们对此地不熟,巡检司的人却熟悉的很,趁着夜色又有弓兵在,理应能做到。”
那知识分子目光坚定,虽靠在墙上气息弱了些,气势却是有的。
朱瞻基低头沉思了片刻,抬头看向躬身站在大通铺外的贾川问道:“你觉得况钟说的可对?”
贾川眨了眨眼,登时呆住了。
要说别的名字他或许未必知道,可况钟曾是他的偶像啊,这位也是点背,虽与包公,海瑞并称史上三大‘青天’,但在那一世的名气可远不及那二人。
贾川却是知道况钟的,因为读过《警世通言》和《醒世恒言》,书中有些案子便是况钟破的,况钟任职苏州知府九年,那时候的苏州可没人愿意去,且前任知府留下一堆没有审完的案子‘累年莫决,囚多死于淹禁’。
况钟刚到任时,重申积案,仅用一年时间就‘勘问过轻重罪囚一千百二十余名,吏不敢为奸,民无冤抑。’百姓都说他是包龙图再生,可见明代的人也是知道包拯且甚为推崇。
贾川呆愣片刻仰头琢磨了一下,他记得看过况钟的简介,他是宣德年间才赴任苏州的,眼下宣德还没宣呢,况钟怎会跟朱瞻基在一起?
朱瞻基见贾川仰着头沉思,以为他在琢磨况钟的建议,便没有催问。
实则贾川是在努力回忆况钟的生平,他记得况钟没有参加科举,只是做了县衙中的书吏,而后……对了,调任礼部郎中,这样的升迁全赖朱元璋选官三途并用:科举考试,举荐贤才,书吏甄选。
贾川为自己的博学骄傲了两秒钟,再看向况钟时,尊敬之意甚为明显,他不敢直视况钟,看了两眼便垂下头,心中有了计较,此时的况钟四十出头的样貌,应已是礼部郎中。
况钟见贾川看了看自己,忙问:“你有何不同意见?”
贾川赶紧摆手,躬身道:“没有没有,我觉着况……”
贾川看行朱瞻基,像是在问:我该如何称呼?实则是想看看自己的推断是否正确。
“况钟乃礼部郎中。”朱瞻基坐在大通铺靠里的位置,靠着墙闭着眼说。
贾川深吸一口气,忍不住笑了起来。
况钟不解,问:“何事引你发笑?”
贾川赶紧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只是觉着,况郎中所言极是,我这人才疏学浅的,难免思虑不周,有况郎中在,何愁太子不能安全抵京?”
朱瞻基睁开眼,这位巡检司的司吏尚未拍过他的马屁,竟是对况钟这般恭维,他哼了一声说:“若是有用,本王也不会到这般田地。”
况钟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只发出一声叹息。
贾川是有眼色的,他赶紧说道:
“之前如何我是不知,但刚刚况郎中说的极有道理,那些人眼下估计正漫山遍野的找接头的人,一开始必定会远离巡检司找寻,而后应是会凑在一起商量一下,若是咱们能在他们分开查找的时候,将他们一个一个的暗中解决掉,对殿下之后的路确实是好……”
“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朱瞻基斜着眼看想贾川。
“是,我刚才是考虑到巡检司……实际作战能力,忘了可以背后下手。”贾川呵呵笑了下来又说:“我们对这片山林肯定比那些人清楚,哪里能藏身,哪里有沟涧,哪里适合背后动手……趁着夜色,最适合不过,待将这些人解决了,再快马加鞭去沧州,或者近处的卫所调兵护送殿下……”
况钟摆手说:“沧州不行,殿下刚才也说了,要到霸州方可调兵。”
贾川扭头看了眼身后的董树本,他算是尽力了,看样子太子这一路上是被人背叛过,不敢再轻易信谁,只有到了霸州才可,若是如此,董树本可就要拎着脑袋护送到霸州方可了。
第6章 护驾
朱瞻基沉声说:“你们下去商量对敌之策吧,要快,且定要确保万无一失!你是巡检使?”
朱瞻基看向董树本。
董树本上前一步躬身应是。
“一会儿全听……你叫什么?”
朱瞻基又看向贾川。
“贾川!”
朱瞻基点点头说:“一会儿各种安排全听贾川调遣。”
这事儿就算朱瞻基不说董树本也是这么打算的,自是不会说什么,行礼后拉着贾川就要走,贾川走到门口停住脚步,转头说:“一会儿等我们都走了,你们将烛火息了,换间屋子歇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况钟立刻明白,重重点头。
太子在哪间屋里,眼下巡检司的人无人不知,新来的这拨人是江湖上的人,目前也只是贾川的推断,万一还是汉王府的人……巡检司四十多人,行动中具有自投罗网性的不在少数,所以,万一有什么意外,换间屋子比海寿手中的利刃,能多延缓一点死亡时间。
……
贾川看着弓兵射杀了最后一人后,忍不住长舒一口气。
若非来人是个位数,贾川不觉得他们群废物能无一伤亡的完成任务。
巡检司所有人,除了董树本带了五人留在房舍外保护太子,其他四十多人全都出动了。
密林中可行的路不多,贾川在一些路段安排弓兵埋伏,剩下的人便是‘药引子’,就差敲锣打鼓通知那些人了,偏这个时间是来人分开找寻线索的时候,且刚刚露出的月亮再次被乌云遮住,就在这么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陌生地界,这几人又是单独行动,这才给了贾川他们可乘之机。
拢共来了九人,被贾川他们叫喊着跌入山涧的便有五人,剩下的四人被贾川他们引到弓兵埋伏之地射杀。
任务完成,这四十多人可是累坏了,贾川有心命几人去看看周围是否还有漏网之鱼,但想想这些同事活到这么大也不容易,他自己也惜命,干脆就先这样吧,就算还有漏网之鱼又能如何?跑回去报信需要时间,等令到又是时间,而这地方过了沧州到霸州,星夜赶路的话,两日便到,等汉王府的人跟这些贼人谈好价钱,商量妥当,太子已然安全了。
更何况这些‘绿林好汉’又不是傻的,见朝廷的人护送,多少也能明白些,而沧州离京城已经很近了,汉王在军中确实有人脉,但贾川觉着打仗凶猛和收买人心是两个专业,而汉王显然是没有拿到双学位,所以,贾川想赌一把,就赌汉王过了山东黔驴技穷了。
当然,最主要的底气是历史摆在那,朱瞻基是当了皇帝的,贾川暗自祷告自己的出现没有改变历史的齿轮。
……
贾川带人回来的时候,董树本长出一口气瘫坐到地上,贾川没时间宽慰他,而是问清太子在哪间屋子,径直入内。
“……殿下今夜即刻赶路,莫等天明。”
屋内重新点上烛火,贾川进屋说了已将见到的来犯之敌全部解决掉了,而后便说了这句话。
昏暗的烛光下,朱瞻基的面色阴晴不定。
一方面他庆幸又躲过一关,可另一方面,他对前路仍旧心怀忐忑,且身上的伤因为没有充分休息,始终没有愈合,日日忍痛前行,颇为遭罪,可莫说京中的事等不及他养伤,便是他那位好二叔也不会给他时间养伤。
贾川见朱瞻基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便解释道:
“刚刚的动静不小,若是山林外还有他们的人,此时应不敢再如何,他们都是打工的,呃,就是听令行事的,遇到这种事,他们总要向上禀报,我是觉得,咱们可趁这机会赶路,等他们有了计划,殿下或许已在几十里之外,他们想追也难了。”
老太监面色惨白的说:“殿下身上有伤……”
况钟忙说:“先保命要紧!”
朱瞻基深吸一口气说:“我们的马匹在山林外都放了,巡检司有多少马匹?”
董树本是站在门外的,听到这句话,赶紧进来躬身道:“有六匹马,用作报信和日常采买,还有两头驴……”
朱瞻基说:“驴没用。”
贾川补充道:
“山林中骑不了马,殿下和况郎中可坐在马上,着人牵马而行,等出了山林,命一人快马加鞭到沧州城内买辆马车,殿下也可坐得安稳些,晚上不歇息,再赶一日路便可到霸州……”
“你有多少宝钞?”
贾川愣住了。
说到大明宝钞,贾川满肚子牢骚,虽说他来到此地不过三年,但可没少跟宝钞打交道,这东西高一尺,广六寸,质青色,外为龙文花栏,上面写着‘大明通行宝钞’,两边八个篆字‘大明宝钞,天下通行’,中间画的是几串铜钱,为了防止民间伪造,最下面还有一句警告‘伪造者斩,告捕者赏银二十五两’。
这是朱元璋留下的制度,‘大数用钞,小数用钱,钱钞并行’,禁止使用金银进行贸易,贾川就纳闷,都不让用,赏银是个什么鬼?
先不说金本位,银本位,也不提准备金,因为贾川也搞不明白,只说金银都被朝廷换走了,可百姓却不能用宝钞换金银,这宝钞能保值?
他听董树本说过,洪武初年每钞一贯,铜钱千文,银一两,可到了洪武二十三年,一贯宝钞只能换二百五十文,四年后一百六十文……永乐二十年的时候,朝廷竟是颁布旨意,拒绝使用宝钞者要治罪,甚至全家充军。
贾川来这三年是深刻感受到通货膨胀与货币贬值的威力的,有时候那一卷宝钞都买不来比它体积大的物什,可他记得影视剧中别管啥朝代,除了铜钱之外不是都用银子吗?
“殿下,莫说整个巡检司凑不出买驾马车的宝钞,便是能凑出来,那么大一捆,带着也是费劲,还不如一些金银首饰好用,只是要暗中交易,来日殿下莫要治罪才行。”贾川为难的说。
朱瞻基能理解,可他们几人一路能留下命就不错了,夏千户连绣春刀都丢失了,他也就还剩下一块儿玉佩,可这块玉佩怎可拿去典兑?
“殿下便辛苦些,两日时间便可到霸州。”况钟坐直身子看向朱瞻基说:“虽说没有马车,能有马匹已是幸运,若只有驴子,才是愁人。”
朱瞻基思考片刻说:“即刻启程!”
贾川心中暗叹:朱高煦安排的伏击真是就差一点,除了命,朱瞻基是什么都没剩下。
贾川深吸一口气想要询问如何护送?一共就六匹马,这四人占去四匹,顶多能有两人护送,总不能让几十人跟马比脚程吧?
他不想去,跟皇家走太近没好处,尤其是这种时候,这种史书都要胡诌的历史关键时期,他的聪明才智会成为他送命的根本原因,董树本就不同了,钝感力能保命!
可如何才能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