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川朝高捕头拱了拱手说:“董巡检使昨夜带着我与顺子已挖好几处,剩下的便要劳烦高捕头众衙役帮手……”
“你先等会儿!既然到了命案现场,自然是要先仔细查看,仵作何在?”高捕头高声一喊,胃里又是一阵翻腾,他使出全身力气压制向上涌起,想要突破喉咙之物,表情堪比便秘。
柳主薄急道:“你这个时候驴性又上头了!他们,巡检司的人查看过,你刚刚没听到贾川说已做了笔录,你们看看笔录就行了,这么多……又都腐烂成这个样子,你还要看什么?”
“看死者伤势,看凶犯有无留下痕迹!”高捕头说完再忍不住,一边吐去了。
贾川心中自然明白高捕头是对的,怎可别人说什么便信什么?此案因黄芦岭巡检司的辖属在东照县,自然由他们先行查证,即便将来案子转走,来人接手的时候也会问个明白,他们但凡有答不上来的,都是罪过。
但贾川也知道知县,主薄的意思,这地方是太子历险之地,案子牵连必定甚广,案子不论如何查都不可能全身而退,所以崔知县一上来先问前因,知道太子有信得过的人在这儿,自然想到甩掉这个包袱的法子,凡事都听贾川的,有事便也只是贾川顶着。
董树本没精力想这些,他觉得自己快不行了,连日来体力,精神都受到了极限的折磨,肚子里又早就吐干净了,一点支撑他撑下去的东西都没有,就在贾川想要耐心跟高捕头解释一下的时候,董树本直接倒在崔有志的怀中。
贾川一惊,忙说:“除了留下的,其他人都先离开吧,有劳知县,主薄给巡检使灌些米汤,再找医者给诊治一番。”
崔有志一听‘离开’二字,顿时身上有了力气,命高捕头带着众衙役事事听命贾川,然后又找两人抬着董树本,十分快速的离开了现场。
现场只剩瘫坐在地的顺子,站在高捕头身边的贾川,站在不远处的一个驼背背着木箱的老头,还有十几名衙役,五名护送他们回来的兵士。
高捕头吐了一阵,勉强直起腰,还没说话,贾川先说:
“让他们去屋里找些破布围住口鼻,多围几层,一半人去挖墓穴,一半人找个味儿小的地方做出几副担架,担架你知道是什么吗?尸体现阶段除了尸臭重,尸身也很滑腻,想要抓腿抬肩弄过去埋葬会很难,且无人敢做。”
高捕头被贾川这么一提醒,才想到可以围住口鼻,赶忙命人进屋拆解被褥也好,用破旧衣衫也罢,给每个人做出厚实的面巾,而后拉着贾川朝后面走了一段路,味道没那么大了,高捕头才挺直眼神,威严十足的说:“我乃东照县捕头高云天!经我手的案子不知多少,你莫想诓骗我,我只问你,为何不让我们查验尸身?此案是否与你有关?你搬出太子吓唬崔知县目的是啥?”
贾川指了指驼背的小老头说:“他一人需查验四十多具尸体,天黑后你们可敢举着火把站在旁边帮手?”
高云天原本挺直的脊梁瞬间有点泄气,他脑补了一下夜幕下渗人的场景,皱眉看向那老头问:“老郑头,你可有把握天黑前查验明白?”
老郑头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平日里跟你说了多少回,教出两个徒弟来,你日日偷懒,只知偷酒喝……”
贾川伸手拦住高云天,从怀中取出一个本子递过去说:“你和老郑头先看两眼,但是,与此同时要安排人做担架了,不然天黑前真的走不了。”
别的道理,在这个时候对高云天没什么大用,反倒是那句‘天黑前走不了’高云天听进去了,
他赶紧照贾川说的,先是命人按照贾川说的式样做担架,顺子知道哪里有现成的木料,只需砍削成适当长短大小,再将被褥绑在上面,应该能做临时之用,又命人按照贾川指的方向先去挖坑。
这时进屋的人也出来了,带出来各种尺寸破麻布条子,谁赶上常年放在脚底那部分的,也是运气。
众衙役连同那五名兵士都领了‘面巾’分成两拨,一拨去做担架,一拨去挖坑。
高云天这才接过贾川递过来的本子,将老郑头叫过来,二人一起看着上面的记录。
郑老头越看越心惊,他几次抬头看向贾川,终于是忍不住问道:“这,这是你查验的?”
贾川点点头,说:“你找几具尸体抽验一下,若是与记录相符,咱们赶紧动手挖吧。”
高云天还在皱眉看着记录,老郑头点了点头,将自己背着的箱子放下,从里面取出面巾和皮手套……
高云天见到了喊道:“你这臭老头,有这东西怎不早些拿出来?!”
“给你了,我用啥?”老郑头怼回一句。
高云天瞪着眼刚要发威,贾川问:“你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呃……这个字念啥?”
……
老郑头只查验了两具尸体,便起身对高云天说:“信得过,他记得比我想说的还多,且准确无误。”
高云天审视的看了看贾川,贾川没好气的说:“我能看到你的智商都已经溢出来了,但现在不是往外溢的时候,他们多个帮手,我的兄弟们能早一刻入土为安,咱们也能早一刻离开此地,若不然……你今晚跟他们一起躺那睡!”
高云天不再多言,戴好手下送来的‘面巾’刚要大步朝董树本选好的坟地走,一阵恶臭贴着鼻子飞奔入脑,他慌忙摘下面巾,怒吼道:“谁把脚丫子塞我嘴里了?!”
贾川走过他身边,淡淡的说:“总比尸臭强。”
贾川没有直接去坟地,而是先去找顺子,跟顺子一起做出四十多个木牌,他要将同事的名字都写上去,立在每座坟前,等来日其家属想迁坟也容易找些。
至于那几个活口……看一会儿衙役们的体力如何吧。
木牌做好,贾川叫来老郑头,二人合力将木牌抱到坟地。
贾川的毛笔字可说是人见人叹,引人深思,但仔细些还是能辨认出来的。
老郑头坐在他身边,看着他书写,几次想问什么,都忍住没有开口。
而贾川根本没注意身边的老头,一开始他每落一笔,心中都悲痛不已,三年时间,这些人虽说不上与他如何亲近,但曾经在眼前活生生的人,突然就阴阳两隔了,且这些人是他到这一世最早见到的人,总有一种特殊情感在,之前一直忙碌着,此刻静下来写他们的名字,心中各种滋味也只有贾川自己体会得到。
贾川按了按潮湿的眼眶,提醒自己眼下仍旧需要保持冷静,他努力让自己的思绪从手下笔中的字转移到案子上去。
贾川想,那晚朱瞻基躲在土地庙内,来杀他的人真是汉王的人吗?董树本都没问,他们便主动说出自己谁府上的,要说有把握那晚杀了朱瞻基后将巡检司的人全部灭口倒是说得通,但后来在朱瞻基还活着的情况下,黄芦岭巡检司的人全部被杀便有些说不通了。
谋反这事多少得带点小心和遮掩吧?
朱高煦想截杀回京奔丧的朱瞻基,即便胸有成竹也不可能随便说与人知,按理说,除了汉王府的亲信,不应该还有人知道才对,朱瞻基藏在土地庙中,追杀之人也是后来才追杀过来的,且一个没能走脱,若是传递消息也只会是他们护送朱瞻基离开之后,真的有人来此询问过。
这种消息,朱高煦定然会让亲信传递,莫不是亲信中有人叛变了?
若非他们刻意留下一个活口,贾川不愿意相信是汉王所为也得这般推断。
他不愿意相信倒不是因为对朱高煦有什么别样的看法,只是单纯的认为没有必要,问出朱瞻基的去向,杀了或者救走那几个活口便是了,就算暂时不搭理这些活口,朱高煦或许都做得出来,因为对于朱高煦来说,那时候最该做的事,是调集最有效的力量追杀朱瞻基,而不是将人手放在这里。
十个人对付四十多人,这得是有多大的底气才敢做的事,那这底气来自何处?
除了这几人本身能力强之外,对巡检司的了解更是少不得!
贾川手中的笔停下了,凶犯显然是在给朱瞻基递刀子,且朱瞻基还需要这把刀子,凶犯是算准了朱瞻基愿意用,必定不会详查,只是不知道递完刀子之后,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老郑头看贾川停住了,讨好的问:“可是哪个字不会写?”
贾川一开始没听到,老郑头又问了一遍,贾川这才发现身边还坐了一个老头。
“哦,不是,走神了。”
“内啥,你是咋知道尸体在死后两日会如何?死后几个时辰又会如何?你是不是学过?可愿意调去县衙与我为伴?”
贾川愣了一下,这才想到这个严重的问题,他歪着头想该如何解释自己对尸体的了解?
董树本向崔有志汇报工作的时候,老郑头离得远一些,什么都没听到,只是听到崔有志最后走的时候说了让高捕头听命贾川,当时老郑头没觉着什么,现在他觉得崔知县与他一样,慧眼识人啊,这若是能调到身边来,往后的日子便再不孤单。
第16章 收拾妥当
老郑头清了清嗓子说:“刚刚我又仔细看了你的记录,着实是详尽……”
“看出什么来了?”贾川扭头问。
“死者不知有人来犯,死得仓促。”
贾川点点头,又问:“你怎地不戴上面巾?”
“这地方没什么味儿了,戴着憋气,你可有娶亲?”
贾川摇头,看向正卖力气挖坑的高云天说:“高捕头……颇具才能。”
“嗨,他舅与崔知县关系极好,平日里他便多了几分气势,但办差却是极认真的。”
高云天像是知道有人在说他,突然停了手中的活儿,抬头四处看了看,而后对贾川高声道:“你写好多少了?可能认得谁是谁?已经挖好十几个,先埋一些吧。”
贾川点头,但是没动,他倒是想站起来指挥一下子,奈何腹中空空多时,实属心有余而力不足。
“劳烦郑仵作跟高捕头说一声,我与顺子从昨晚便没有进食,眼下都是强撑,高声说话都是不能,让他命人抬尸过来,我与顺子一同辨认。”
老郑头赶紧高声回了话,然后又去将顺子搀扶过来,顺子从昨晚开始,已经哭了不知道多少回了,董树本能两眼一闭被抬走,顺子却不敢,他怕没人管他,醒来时还在这里,所以他一直强撑着。
这会儿他双眼红肿,身体虚弱,他以为自己就剩一口气了,可看到贾川写好的木牌,还是控制不住的想要呜呜两声,被贾川及时安抚住了。
“一会儿有你哭的,现在先歇歇。”
……
贾川以为做了担架,搬运尸体的事便能容易些,哪知等了半天也不见抬来,他回头看了好几次,几名衙役站在一起,始终相互谦让着。
老郑头等不及了,高声朝高云天喊道:“你找个胆大的与我一起抬尸!”
高云天这才发现衙役们聚在一起没一个上前的,他顿时怒了,扔下手中工具,向前冲了几步高喊道:“吓尿裤的都给我过来,莫站在哪里丢人!”
“你去?!”贾川使出全力问了一句。
高云天假装没听到,回头找了个膀大腰圆的说:“大白天的,有啥好怕的?你去跟老郑头抬尸,他黄土埋到脖子了都不怕,你正值壮年,阳气重,怕啥?”
老郑头冷哼了一声,与那人一起走了。
……
一共做得两副担架,轮流上前,老郑头和那人负责往担架上抬尸,另外两名衙役负责抬走,贾川和顺子负责认尸,埋好之后在坟前竖起写好名字的木板。
认尸的过程并不顺利,膨胀腐烂的脸,有不少光着膀子,披散着头发,也没穿鞋的尸体,贾川和顺子能够找到的参照物也只有身高和直觉。
顺子又是一顿哭,他这才知道贾川说的先歇歇,一会儿有的哭是真的,好在辨认破费精力,他哭了几回便哭不出来了。
高云天胆子是小了点,但活儿干的利索,这边埋着,那边挖着,不用挖深坑,方便将来迁坟,也就容易些,等天色暗下来,四十几具尸体全部入土为安了。
眼下只剩柴房里那些‘活口’了。
高云天已力竭,顶着日头干了一下午,汗水早就将身上的衣衫浸透,他瘫坐在坟旁喘着粗气对贾川说:“那些人,不如就扔到山涧中,给野兽添餐。”
贾川很想问‘谁去扔?’屋中那几人因在屋中腐烂的更严重,抬上担架都费劲,眼下谁不累?谁还有劲儿?谁还有胆?
天可就要黑了。
贾川喝了口郑老头递过来的水,轻声说:“老郑,陪我再去查验一下最后死的那人。”
“好!”
老郑头答应的干脆,高云天却不高兴了。
“查验啥?我觉得没有必要,将他们扔到山涧中,咱们趁天没有黑透,尽快赶回县衙!”
高云天说的毋庸置疑,且身体力行,一努劲站起来了。
老郑头扶着贾川,二人没人理高云天,径直朝两排房子最边上,独立的一间走去。
这间屋子是柴房,抓来的人住在这里再合适不过了。
贾川想的是这个人之所以会被留下,肯定有原因,比如这个人的身份是个与汉王朱高煦很近,知道很多内情的人,他想找到些能佐证这个人身份的东西,若是能找到,一方面确定当晚土地庙确实是汉王的人追杀太子,另一方面也能确定前来屠巡检司的人不是汉王的人,汉王的人就算是要灭口也是悄悄地,打枪的不要,怎会这般大张旗鼓,一副怕进不了史书的做派。
史书?贾川摇了摇头,闲的没事的时候他都想不起来什么,这时候他连自己姓什么都得反应一下,还是别费劲搜索了。
昨晚贾川查验的匆忙,看到死亡时间有异,伤势不足以致命便去查验下一具了。
当时贾川还在想:这个人若是活到我们回来,即便是个嘴不严的,能招供他们是汉王的人,坐实汉王想要谋杀储君,可当晚屠杀的那些人是谁?朱瞻基不可能不查。
且屠杀之人的幕后主使若是只为了让朱瞻基尽快处置汉王,多留几名活口不是更佳?费了一夜的工夫,只为了留下一个带死不活的人吗?
贾川想不通,怎么看都是为了屠了巡检司,可巡检司碍着谁了?
老郑头的想法很简单,他眼下怎么看贾川都顺眼,不过是叫他去验尸,他巴不得看看贾川还有哪些本事。
高云天眼见贾川和老郑头无视他,还是当着所有衙役的面,顿时觉得失了面子,竟是拖着发颤的双腿追了上去,口中也没闲着,大声质问:“我说的话你们敢当耳旁风?”
一名衙役追上来低声提醒:“县尊走时可是嘱咐高捕头一切听命那个叫贾川的。”
高云天站住了,他想起来了,这个人背后有太子。
高云天皱了皱眉头,嘟囔道:“莫不是太子误信了人?不行,我得盯着点。”
此时贾川和老郑头都已进了那间屋子,屋子里的气味已经不是人能适应的了,哪怕他们二人戴了好几层的面巾,已然做到局部地区空气不流通了,但仍是受不了,更何况遍地蛆虫。
于是,二人将尸体抬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