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川不好再说什么,他起身走到门口,抬头看天,他一直盼着下雪,下雪了才能多些了解庄子里的情况,虽然需要时间,且未必能了解多少,但总好过这样两眼一抹黑,只凭那一点点推断便带人硬闯。
硬闯便能找到那个秘密?
吴兵在乐安这么久了,锦衣卫也曾试图调查庄子,但他们都毫无收获,可见庄子的安保做的多好,既然这么好便更加说明庄子里的东西与谋反必定有直接关系。
吴兵问过贾川为何要等下雪?贾川跟吴兵浅谈了一下痕迹学,庄子里的人越是将庄子周围看护的紧,下雪后留下的痕迹越能说明庄子上的问题,比如每日巡逻的人数,每日进出庄子马车有多少,拉了多少货物,从哪条路进庄子,又是从哪条路出庄子,这些马车都去了哪里,以此再推断出每日肉菜用量多少……
吴兵说他们曾跟踪过庄子出来的马车,通常都是进城后去王府,去庄子的马车也大多是从王府出来的,因为很是频繁,也看不出什么,他便没有命人紧盯。
贾川说一定还有去别的地方的,也有别的地方去庄子的,平时看不出来,也盯不住,下雪了,便可根据痕迹推断出一些平日里无从获得的信息。
贾川抬头望着天,严肃的想了想,觉着有必要跟刘勉深聊一下,先争取到刘勉的支持,御史顾佐日日沉着一张脸,贾川与他拢共没说过几句话。
侯泰在这件事上帮助不大,但只要他暂时不走便可。
贾川明白自己的处境,昨晚吴兵已经提醒他了,但他没往心里去,今日算是明白了,他与朱高煦是至死方休的关系,只想着跑是没用的。
……
这一日下午别人都很忙,只贾川和写完密信的侯泰没事。
黄昏时众人回到宅子,曾祥已经回济南了,想来他走的很是开心,乐安这地方,谁愿意待着?
众人用了晚饭,贾川想找机会跟刘勉好好聊聊,刘勉却先一步说累了,早早歇下。
转日,天阴沉沉的,像是知道乐安要有大事发生一样,整座城被阴沉的气氛笼罩着。
贾川却心情极好,他盼着下雪,越大越好。
老天爷像是听到了贾川的诉求,在他们准备去州衙的时候,下雪了。
……
接下来两日,贾川没有再去州衙,刘勉和侯泰也没有去,只顾佐顶风冒雪的日日前去处理公务。
这场雪下下停停,竟是下了两日。
钱巽被约谈了,州衙里的几名吏员和衙役挨了几板子后被解雇了。
汉王尚未做出逆天之举,与汉王有关的人员,顾佐也只能言语上警告一二,而真的为了王府行过方便,甚至收过好处的,自然是要受到惩罚,比如郝文和那些吏员衙役。
王府各级属官,顾佐挨个见过了,只是见钱巽的时间最长,次数最多。
钱巽知道自己已无后路可退,顾佐回京后,他这个长史就算是做到头了,之后会如何?钱巽心中一片茫然。
吴兵下雪那日晚上带人从暗道出城,一直没回,这也是贾川不去州衙的原因。
刘勉的差事也在王府十分配合的情况下办完了,自然也不用再去州衙。
宅子里,贾川,侯泰和刘勉每日围炉品茶赏雪,看着很是惬意。
但三人却各怀心思,屋内更多时候是安静的。
贾川想了又想,终于打破沉默,当着侯泰的面与刘勉说了自己的想法,只有在锦衣卫的帮助下突袭庄子,才有可能找到庄子里的秘密。
刘勉没说什么,只坚持等皇上旨意,贾川又强调了下庄子的重要性,刘勉还是坚持要等旨意。
侯泰一旁品茶,一个字没说。
……
又是两日时间过去了,皇上的旨意还是没到。
这期间陈默每日上午都会回来看一眼,也是为了让贾川安心,那边一切都好,高云朵恢复的也很好,已经能下地走动了。
当然,陈默日日回来一趟也是为了在刘勉面前晃一晃,高云天便没有这个脑子,贾川想提醒陈默叫着高云天一起,可转念一想,高云天只是个总旗,此次差事之后升任百户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与见不见刘勉无关,待来日想升千户便需要他走动一番,从千户再往上升……贾川摇了摇头,他觉着自己这位大舅哥的能力适合回家种地,脑子间歇性失踪的毛病不改,官越大祸越大。
陈默则不同。
这期间吴兵也回来了一次,他与贾川在他的屋里聊了一个通宵,转日又走了。
……
宅子里的人等旨意等得心焦,王府里的人同样着急。
当着张政的面,朱高煦敢一剑捅死贾川,可当着刘勉和侯泰的面,他不能,至少他觉得不是不敢,是不能。
所以,他着急啊,这些人为何还不走?
他甚至命钱巽去催一催,可钱巽哪里有资格催?他现在巴不得不要去州衙,而贾川宅子,他连大门都进不去。
朱恒,王斌他们都想到了这些人不走应是在等旨意,未到的旨意会有什么内容?这是他们真正担心的,可朱高煦觉着自己已经亮到明面上了,相当于难题送到大侄子手里了,没什么可担心的。
去年大哥继位后,只能哄着他,为何?他是没准备好,难道朝廷准备好了?如今大侄子继位的也是突然,能拿他如何?稍有差池,朱高煦不觉得自己如何,却觉着大哥和大侄子会无颜面见下面的太宗皇帝。
朱高煦可不认为自己是脑子一热,相反他觉着自己走出了一步妙棋,忍让毫无用处,还不如摆到明面上,就看谁先准备好了。
王斌不知道王爷的自信来自何处,跟朝廷比谁先准备好?眼下他们除了在山东境内找到了些支持者,其他地方的旧部尚未有联系妥当的,庄子里更是没到最后一步,汉王基本上等于是一步没迈呢,先把自己亮在明处。
王斌头疼啊,若是王爷如此强横之后还有后手,王斌自然会佩服的五体投地,可王爷眼下最想做的,仅仅是杀了贾川。
王斌第一次觉得贾川着实该死!
他知道眼下这些人越是不走,朱高煦心中憋着的火越是凶猛,哪怕外面白雪皑皑,也降不下他心中高温。
……
这一晚,难得顾佐饭后也跟着几人多坐了一会儿,几人闲聊中提到了旨意为何迟迟不到。
按理说,他们走在半路的时候,皇上便该收到庄子里的人,或者先收到贾川介绍情况的密信,之后再过两三日,张政带着铁匠便该到京城了。
刘勉沉着脸说:“皇上或许想从送去那人口中得到点什么再下旨意,但那人嘴严,一两日的没能得手。”
贾川说:“我这儿留了一个,嘴很严,身上又有伤……”
“你这没有好东西,诏狱不同。”
贾川点点头。
顾佐说:“那些铁匠不会比庄子里的人晚到多久,皇上需要琢磨琢磨。”
侯泰说:“汉王不比其他人,着实是难办啊。”
顾佐看向贾川问:“你可曾与汉王见过?”
贾川摇头。
顾佐愣了一下,问:“未曾见过,汉王为何一门心思的想要杀了你?”
贾川耸了耸肩,说:“早在东照县的时候,汉王便动过手了,我来济南的路上,他又想借刀杀人,我还是没死成,后来到了乐安,他命人当街截杀我,又未能动我分毫……”
“他干脆命人来攻宅子,结果人都被留下了,还是未曾伤你。”
贾川点头。
第117章 怒了
侯泰叹了口气说:“汉王性子本就不可捉摸,这是魔障了,不杀了贾川,怕是没心思想其他,他那日与奴婢说的话,现下都不敢回想。”
这几人都知道朱高煦那日何等猖狂,也知道皇上不可能将贾川交出,但刘勉还是担忧的看了一眼贾川。
顾佐却抿了口茶说:“如此看来……你的举动有些操之过急了。”
贾川知道,眼前这三人必定是信得过的,不然皇上也不可能派来,所以即便他不说自己的差事,这三人也是知道的,眼下顾佐说出这一句,贾川并不觉得惊讶,只是不解为何顾佐有这样的结论,他急在何处?
顾佐放下茶盏,又说:“汉王在乐安行径,你该沉住气慢慢详查,而非为了立功多有冒进。”
贾川挑了挑眉,看了眼刘勉,像是再问:这人我能怼吗?
刘勉扭头端起茶杯,抿了口茶。
贾川明白意思,开口问道:“依着顾御史,我该如同顾御史这般从州衙先下手?”
顾佐撇了眼贾川,至少到今日,他还是觉得贾川不过是依仗救驾有功,得了皇上信任,便一心想着功劳,想着荣华富贵,沉不住气,年少轻狂嘛,就像无头苍蝇一般在乐安乱撞,毫无章法,貌似是将汉王逼急了,实则毫无进展,给自己惹了大麻烦而不自知。
贾川看出来了,笑了笑说:“郝文原是同知,品级高过我,我知他与王府之间的关系,却没有顾御史这般的权利,将他下狱之后审问,就算有,又如何呢?顾御史审出什么来了?王府属官即便全换了,过不了多久,顾御史怕是又要再跑一趟。”
顾佐沉着脸说:“你有苦衷我知,但你三番两次用性命做赌注,引汉王暴怒进而做出有损乐安百姓之事,你是有功劳了,那名身死河边的百姓何其无辜?!”
“你这话应该去汉王府找汉王当面说,跟我说得着吗?”贾川不知哪来的一股气,丝毫不给顾佐颜面。
顾佐登时便急了:“你这般张狂,我就应该参你一本!”
“快着点,汉王等的就是这个,他在朝廷上找的人恐怕没有顾御史好使,你可是就在乐安,说的话自然十分有用,我都帮你想好词了:乐安州判官贾川,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人死不可复生,百般挑衅汉王,使得汉王颜面尽失,不得已杀百姓诱使贾川出门受死,贾川胸无点墨,以为搏命便可获取官爵,可使祖宗荣光,也可惠及子孙后代,可贾川忘了他家中无人,眼下更无子孙,死后荣光交于何人?!但他仍旧冒险出门,此人立功心切,心中装满荣华,虽止住汉王滥杀无辜,却仍不知足,竟敢到王府门前质问,拉着尸体满城招摇,使得百姓恐慌,王爷震怒!”
“够了!”顾佐怒斥一声。
“不够!乐安州判官,一个从七品的官员,竟敢如此招惹一地藩王,王府家奴亲戚都可在乐安杀人而未曾获罪,贾川一个从七品官员哪来的胆量找出真凶?哪来的胆量站在州衙门口向百姓高呼:汉王府若是再有罪行,你们敢告,本官就敢查!”
顾佐愣住了。
“我站在刀尖上办差,不求谁人能体恤,全凭一颗红心!”贾川大力拍了拍胸膛,用力有点过猛,他咳嗽了一声,继续道:“你想说我好大喜功,也不想想这个词通常都用在何等样的人身上?至少手里得有权吧?不管是兵权还是地方管辖权,我有吗?你说我操之过急,这是乐安,乐安头顶汉王是天,轮得到我来带节奏?!汉王要杀我,我去跟他说你等会儿?汉王私造兵器,我跟他说你等会儿?汉王处心积虑谋反,我跟他说你等会儿,等我慢慢查出实证?!”
贾川气得面色通红,他早就站起身,此刻忍不住来回踱步,可心中的愤懑和委屈却没有因为喊了几嗓子之后减轻多少。
顾佐此刻心中也是波涛汹涌,离京前皇上跟他说了说此行目的,顺带着也说了说贾川,他从皇上的话语中听到了满满的赞赏和欣慰,但顾佐却不以为然。
正如贾川自己说的,一个年轻人,还只是个从七品的官员,怎就能在乐安掀起这么大的风浪?
在顾佐看来,皇上知道的一切怕八成都是假的。
这种事古往今来可不少!
为了军功,杀百姓头颅充数,为了政绩,枉顾百姓性命,隐瞒实情不报,更有为了银子谎报灾情的……从古至今,堆在皇帝御案上的奏折有多少是实情?
顾佐本就是带着偏见来的,所以这几日根本没有与贾川多言,而后知道贾川所言非虚,他还是不肯承认自己误判,便找出了这么一个理由:年轻人为了功劳搏命,不管百姓死活。
他是没想到贾川会怒,混官场的人,哪个不是八面玲珑?他是从三品京中要员,见得最多的便是谄媚,今日竟是被一个从七品的芝麻官吼了半天。
顾佐的面色已是难看至极,侯泰看了眼刘勉。
刘勉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顾御史莫要气恼,我与顾御史一样,曾对贾川……这么说吧,贾川进京的时候,皇上吩咐我见上一见,当时我便如同顾御史一般对这个年轻人有些自己的看法。”
贾川停住脚步看向刘勉。
刘勉说:“你莫看我,这是实情,也是人之常情,你说你出身如何?学识如何?你爹娘早亡,你小小年纪便随叔父靠拉纤过活,若非你能言善道,早便与你那叔父一般累死或者饿死了,偏讨来了巡检司的差事,虽说是巡检司的差事,可你待的是偏僻山林中的巡检司,日子也艰苦,但比你拉纤不知要强上多少。”
贾川惊愕的看着刘勉,他都不知道这具肉身到底是个什么出身,一些事还是听老董说的,老董也是听之前这具肉身说过那么几句,忽听刘勉说起,他怎会不惊讶。
可这在刘勉看来,以为是贾川没想到自己的身世已被查明。
“如此过往,忽的因救驾有功便得皇上信任而委以重任,怎会不让人心生疑惑?所以,顾御史对你有些偏见你莫要记心中,此乃人之常情,顾御史这是说出来了,不说藏心里的人多了,你如今在京城可是出名的很……同理,顾御史也莫要计较刚刚贾川所言才好,御史之责在于纠劾百官,肃清吏治,这纠劾……也包括皇亲国戚,汉王跋扈,多有不法之事,都察院这两年也没少弹劾,可有用?想来顾御史也是有心无力吧?可见贾川这差事有多难,若不是豁出去性命,又怎会将汉王逼成眼下模样?皇上眼下貌似犹豫不决,但这份犹豫与之前的无能为力大有不同。”
刘勉顿了一下,笑呵呵的又说道:
“而在乐安,你我都清楚,只知豁出性命没用,汉王早便成全了,贾川能活到今日,还将一干嫌犯送往京城,甚至还抽空查明了两起命案,这等本事……其实只他这份勇气,已是让刘某佩服了。”
顾佐长出一口气,起身朝刘勉拱了拱手,说:“刘指挥使所言甚是,顾某……偏颇了。”
刘勉赶紧起身上前,扶住顾佐双臂,笑道:“你我都一样,好在他年轻,咱们年长,品级还比他高,他也只能受着。”
说罢,刘勉看向贾川。
贾川确实年轻,他不知道顾佐这么快便改了态度是因为刘勉说的有道理,还是因为刘勉是刘勉,但他哪里还能再有怒火,赶紧朝二人行礼道:
“刚刚贾川言语多有冲撞,顾御史千万莫怪,也是这些日子……唉,整日提心吊胆的,攒了些火起,顾御史大人大量,莫与我计较才是,待回京之后……若我还能活着,再到顾御史府上请罪。”
顾佐叹了口气,走过去拍了拍贾川的肩膀说:“顾某眼拙了,你,很不错。”
侯泰赶紧说:“哎呀,都是自己人,哪那么多对的错的,皇上能让咱们几个坐一起便是知道,咱们的心都是一样的,赶紧都坐下,还是说说后面如何应对才是,皇上旨意不知哪天到,汉王可见不得咱们仨继续留着。”
贾川虚扶着顾佐坐下,回身也坐回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