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服军役之后倒没怎么挨过宪兵的打,或者说宪兵轻易找不到机会打他,主要是老兵把宪兵的活儿抢了——早进军营两三个月也是老兵,早一天都算。
现在弯津军的军内氛围已经初步形成,执行严格军纪已经成为一种心理惯性,再加上老兵们的苦头也不能白吃,所以新兵进来了,也要尝尝他们当年……前几个月吃过的苦头,必须也要被打得像狗一样在地上哀嚎翻滚,一言一行都要板板正正,这才能算正式入伙,才算成为一个弯津兵。
所以,石菩萨一直在挨锅碗瓢盆的打,宪兵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他头上。
现在锅碗瓢盆四兄弟+石菩萨就组成了一个战斗小组,由锅太郎这个副小旗负责指挥。这倒不是锅太郎第一次参战了,他就是当杂兵足轻被捉了才会被卖到弯津,乱仗是打过几次的,只是负责指挥别人还真是第一次,现在一紧张老毛病又犯了,头上各种冒虚汗,和刚洗了头差不多,嘴里还在不停嘟囔同伴:“过会儿跟紧我,赶紧去把路铺了,别像上次一样自己掉进烂泥坑里,耽误时间把大家都坑了!一定要记紧,一定要记紧啊!”
瓢三郎惭愧的低下了头,上次演习掉进烂泥坑里爬不出来的就是他,为此连累全队受罚,这两天很是没脸见人,而其余三人也没应声,碗次郎正坐在稻草堆里仔细擦拭打刀,盆四郎两眼无神,神游天外,自己也在嘴皮轻动,大概是在嘟囔些“终于要死了”之类的丧气话,只是因为挨揍太多,他已经练成了无声抱怨,让人轻易抓不到把柄。
至于新兵石菩萨,则是不停摩挲缠在腰间的“兵粮袋”,里面是干藻炒米,看起来就很香,他很想解开吃一口。他活到十五岁,还是到弯津才吃到人生中第一顿饱饭,那种胃被完全填满的充实感,他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甚至从此就爱上了那种感觉,时时刻刻都想让胃涨起来。
换句话说,他像是得了一种心理疾病,整天都想吃东西,但他只是有点呆,不是傻子,挨打多了已经有记性了,知道现在只要敢解开“兵粮袋”掏炒米吃,旁边的锅碗瓢盆就会立刻蹦起来把他踹倒暴打,所以也就只能不停抚摸袋子,盼着中午吃饭时间赶紧到来——他觉得弯津是天堂,工坊里一天就吃三顿饭,量还不少,军营里更是会顿顿管饱,想吃多少吃多少,还时不时有鱼、豆、藻、酱之类的菜肴,简直是天堂中的天堂,现在就是杀了他他也不会走,他不想像他母亲一样慢慢饿死,死时只剩下皮包骨头一小团。
他们这个小小的战斗组一时各有心思,谁都没心情和别人交谈,而随着关船一路晃悠了四个小时,甲板上终于传来一声短促竹哨。
这是准备哨音,为了分辨不同口令他们五个也没少挨揍,肌肉记忆立刻占了上风,开始自动自觉进行战斗准备,锅太郎更是挨个儿检查,唯恐谁的绑腿没打牢,跑着跑着就自己绊倒了,害他这个副小旗回去就要挨揍。
不久后船体就是一阵剧烈晃动,随后“总矢仓”的仓门就被打开了,尖锐的竹哨声连续响起,还伴随着甲板上旗官的大声命令,而锅太郎大吼一声就带头冲上甲板,匆匆一瞧发现他们这条小型关船已经强行靠岸,只是这片区域并不适合船只停泊,更没有码头栈桥之类的玩意儿,难以下人下货,甚至这里还是大片退潮后的滩涂,想步行通过都很难。
这时竹哨声更尖锐了,甲板上各种乱七八糟的命令都在响起,锅太郎头脑中一片空白,但一片空白中他却很清楚自己眼下该干什么,匆匆一瞥之后毫不犹豫,当先拽着绳索滑下船,紧随其后的是碗瓢盆石四人和从船上扔下来的大束大束稻草、竹席。
他们没穿甲胄,只有一顶防箭用的镶铁片阵笠和防身打刀,唯一的任务就是给后面的人开出一条道路以通过泥泞滩涂,这下了船落到烂泥里,二话不说就开始把稻草束和竹席在滩涂上铺开,随后更是跳上去继续往前铺,动作快到像有人准备用鞭子抽他们,专心致志,一直向前铺个不停。
和他们五个在做同一任务的还有几支小队伍,屁股后面更是有一支跟着他们加宽道路,但他们连看一眼的功夫也没有,就按前几次演习时的要求,不停把后面运送上来的稻草束、竹席机械性往前铺开,自己倒是滑倒多次,滚成了泥猴。
很快,后面传来一声大喊,他们本能就让开道路,又跳进烂泥中,一支甲胄齐全的长枪小旗越过他们,踩着稻草竹席铺就的道路直接上了岸,随后又是一支身穿皮札甲的铁炮小旗急速从他们身边冲过,也干干净净上了岸,汇合前面那支长枪小旗就地整队展开,架起铁炮,开始就地警戒。
到这时锅太郎才注意到自己已经通过泥泞滩涂,把一脚踩下去就拔不出来的那段路铺完了,再转头看看旁边和后方,发现类似的稻草路还有好几条,后方两条中型关船以及另一条小型关船也正在靠岸,那里用更多稻草束和竹席铺就的“登陆点”已经扩得非常大,大批铁甲长枪兵和皮甲铁炮兵正成建制离船登岸。
锅太郎看到这严整有序的场景,再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烂泥,突然感觉打仗也没什么,比演习轻松好多,滩涂不够长也不够大,更没有突然就冲出几百人把他们射死在烂泥里,他们就这么稀里糊涂上岸了。
第130章 柿子似乎过于软了
原野对武装登陆行动还算满意,战斗力无一折损就快速通过了危险区域,哪怕中间出了一些意料之外的小问题,也在下级军官和士兵的及时应对下没有引起混乱,依旧把登陆计划顺利完成,整个过程始终井然有序,非常符合他的个人美学。
这是一次实战尝试,知多半岛中间高四周低,是标准的丘陵地型,常年被海水冲刷反卷回来大量泥土,沙滩没多少,滩涂倒很多,那只要能克服这种恶劣地型带来的影响,他就可以大胆的说一声,知多半岛就是他的后花园,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什么地段能拦住他登陆。
他在“一号船”上停止计时,觉得这次考试成绩很不错,拿起钢盔戴上,对阿清说道:“好了,我们也上岸吧!”
全副武装的阿清默默无语,带着两名宪兵跟在他身后,依次通过网绳下了船,又一路穿过滩涂,抵达坚实的地面。
阿满天生屁股上有钉子,根本坐不住,早早就已经跑到岸上来了,还联系上了之前伪装成行商潜入到附近的“实习忍者”,见到他便说道:“竹田家暂时没动静。”
原野轻轻点头,登陆行动哪怕到现代都是个危险的活儿,按最差预案来说,他已经做好了登陆过程中被人反打一波的准备,结果竹田家好像根本没关心过海边,这都快一个小时了,他把所有甲士都成功送上岸了,硬是连个杂兵足轻都没见到。
柿子似乎过于软了……
不过这样也不错,软柿子捏起来舒服,正适合以战代训。
他冲阿满点点头:“那我就先带人出发了!”
说完他就继续带着阿清往前,不久后正坐着进水进食的各小旗,就在刺耳的竹哨声中整齐起身,按训练中要求的那样转换成行军队列,直奔预定目标而去——他们要去堵住路,寻求交战之余,也能让小分队顺利完成这次实战训练的附带目标,也就是绑架人力。
绑架人力归阿满负责,现在原野身边也没有能独当一面的将领,只能让她临时客串了,她的手下则是之前负责开路通过滩涂的那三支小旗,再加上她手下的几名“实习忍者”以及部分宪兵,差不多能有四十人,拿下一个小村子绰绰有余。
阿满目送主力离开,让之前滚得像泥猴的三支小旗赶紧重新武装起来,又再吩咐於大带领武装水手守好登陆点,然后就在“实习忍者”的指引下,奔着最近的一个小村子就去了。
…………
登陆点选在那个倒霉地方,除了训练、磨合新军之外,也是为了方便把抢来的人力快速装船,所以阿满领着人没走几里路就找到了村落。
目标村落根本没反应过来就发现已经被包围了,东南西北都有一小队敌人,有人尝试强行逃入山中,却遭到了弓箭和铁炮射击,虽然没能造成伤亡,但铁炮巨大的轰鸣声把这些村民都吓坏了,除了少数十几个直接被捉的,又纷纷逃回村中。
这小村落和日比津村差不多,多少有点防御能力,但顶多也就应付一下小规模的盗贼,遇上正规军完全没法打,在勉强射了几轮轻飘飘的竹箭后,发现连敌人的毛都没伤到一根,然后就没人再打算防守了,纷纷逃回家中,缩起头来,开始期盼着对方少杀点人,少抢点粮食。
反正反抗也没用,甚至要是给对方造成的伤亡太多,对方一怒之下把村子烧了,那更糟糕,不如老实一点算了。
而且对方看起来也不像是盗贼,大概是竹田家完了,这块地方要换主人,那给谁交年贡都是交,没必要白白送了性命。
阿满对“敌人”未能顽强抵抗有些遗憾,她一直想试试欺男霸女的滋味,就是找不到机会,原野不同意,现在看这帮怂货这表现,估计又没戏了,但家里现在穷得厉害,必须出来抢一把回回血这一点她还是很清楚的,也就大人有大量原谅这些无知庶民,毕竟她现在身份不同了,是高贵的上等人,多少也要讲些格调。
她先是喊了话,让所有人都到村口集合,还承诺只要不反抗不逃跑就不会有人死,不过喊完根本没反应。她等了一阵子也不意外,直接挥了挥手,留下少量人手在外监视,防止有人听不懂人话,还敢趁乱逃走,然后就把剩下的人都派进村里,强行去帮村民们“搬家”,让他们换地方去弯津去生活。
锅碗瓢盆+石菩萨还是一起行动,穿着胴丸,手持打刀,戴着阵笠和总面,负责进村请人——总面是一种铁制面具,算是“半首”和“半颊”两种面部护具的结合体,因原野上次去织田军“进修”,统计伤员数据时发现面部中箭者较多,又经过细心观察,发现面部中箭极为容易引起战场减员,所以用劣质铁料给长枪兵一个配了一个铁面具。
毕竟面部神经相对丰富,这里中箭和胳膊腿中箭不一样,前者大部分会疼到当场丧失战斗力,成为战场累赘,有的甚至还会惊慌失措到乱跑乱窜,成为混乱之源,后者则屁事没有,把箭折断还能继续奋勇杀敌。
现在锅碗瓢盆+石菩萨这五人组就只露着胳膊腿,所有要害都护好了,一进村就冲最近的一幢大头茅屋喊话,让里面的人都出来去村口集合,等没反应就按命令破门而入,亲自帮他们“搬家”。
这一家只有三口人,一对年轻夫妻加一个孩子,看到他们破门而入,男人脸色苍白,手持一把竹枪,把妻子儿子护在身后,而妻子也吓得厉害,但强自镇定,向一个装着粮食的陶瓮指了指,示意家里粮食在那里,可以直接拿走,没必要把他们杀了。
“那个……我们不是来抢劫的,粮食……你们可以自己背走,或者不要了也行。上面说了,等你们到了新地方会给你们口粮,反正不会让你们饿死。”锅太郎做为副小旗,按要求说台词,只是他也很紧张,比以前当杂兵足轻时去抢劫还紧张,也不知道为什么,心虚得厉害。
不过片刻后他就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心虚了,他转头望了一眼碗次郎,见他两眼直勾勾盯着小夫妻里面的妻子,很是有一种“当兵才三年,母猪赛貂蝉”的感觉,又或是一种“我辛辛苦苦天天挨打都没老婆,你凭什么有”的嫉妒。
锅太郎瞬间就悟了,难怪自己心虚,原来是以前抢劫没人管,现在再抢要送命。
他也没犹豫,立刻把刀口掉转了方向,对碗次郎骂道:“蠢货,两年后你有十几贯,想娶几个娶几个,别现在发疯连累大家!想想八十七条!”
奸X妇女可是在“八十八斩”范畴内的顶格重罪,事后被宪兵发现了,小旗里有一个算一个,全特么要给碗次郎这色胚陪葬,所以也别怪他这个当大哥的心狠,碗次郎只要敢去解裤腰带,那他也就只好把他就地正法,回头拿他脑袋去报战损。
这样总比全队都噶了强!
“八十七条”这半句话瞬间就让碗次郎眼神清澈了,赶紧看看周围的同伴,发现瓢三郎和盆四郎的目光也不对劲了,刀口也已经开始对着他,眼神立马就更加清澈了,连忙后退几步以示清白,还赶紧解释道:“我只是看她有些像我大嫂……不是,是大姐,对,这位大嫂像我大姐,所以……才多看了两眼,没别的意思。”
锅太郎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骂道:“你最好真没别的意思,再有下一次,我们提前先阉了你!”
“明白!明白!”碗次郎彻底老实了,只盯着男人看,不敢再看女人一眼,不然就是被举报给宪兵,依宪兵头子的畜生性格,他至少一顿毒打是挨定了——那个阿满大人真的是个老畜生啊,一点人性也没有,凡是能卡上条例的,哪怕只是沾到一点点,多少有些嫌疑,落到她手里必然会被她扒掉一层皮。
相反,野原大人倒是脾气很好,上次还夸过他,让他高兴了好几天,可惜那位大人不太管军纪,不然服军役能轻松不少。
锅太郎把碗次郎这“不安定因素”消灭了,这才掉过头去对小夫妻叹道:“你们也别墨迹了,要杀要抢我们早动手了,真要打起来你们只会白死,还是赶紧去村口集合吧,不然引来了白棍……呃,引来了其他人就不好了!我们以前和你们差不多,能好好说话,那些人是真会打死人的!”
这对小夫妻愣住了,没见过这么抢劫村落的,再看看他们手中五把雪亮的打刀,以及他们强壮的体型、崭新的铁札甲和冰冷无情的铁总面,再想想锅太郎的话,犹豫一下,终于乖顺下来,主动去把荞麦豆子什么的打包。
他们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让他们集合想干什么,但他们要和粮食在一起,这是他们的命根子。
锅碗瓢盆也没阻止,石菩萨更是主动上前帮忙,等把这一点点粮食都装了袋背上,才驱赶着这一家三口出门,让他们去村口集合,还一再提醒他们别脑子一热就想跑,这不是在害他们,万一乱跑被打死了真的不划算。
他们送走了这一家三口,正准备再去砸下一家的门,这时一对同样被驱赶出来的母女因为躲着他们走,再加上背着粮食体力不支摔倒了,豆子芋头直接撒了一地。
锅碗瓢盆被吓了一跳,倒是平时有点呆的石菩萨这次反应挺快,连忙过去把人扶起来,还费劲的蹲下帮忙想把这些豆子芋头捡起来,而锅太郎犹豫了一下,也带着碗瓢盆过去帮忙——他们不赶时间,他们出发之前都有作战简报,大概清楚任务目的和执行时间,知道主力已经主动前出寻求交战,他们这支偏师有大半天的时间把所有村民都运回船上去,时间很充裕。
他们倒是一片好心,但把那对母女吓得不轻,直接抱在一起缩成了一团开始哀哀哭泣,而这时顺着大路巡逻过来的一名宪兵,远远就看到他们在“为非作歹”,立刻警惕起来,习惯性就抽出白漆短木棍,大声喝问道:“你们几个在干什么?”
锅碗瓢盆本能就弹身而起,条件反射一般就开始浑身疼痛,而锅太郎职责在身,头上冒着虚汗赶紧报告道:“长官,她们摔倒了,我们在帮她们捡豆子!”
那名宪兵谨慎靠近,仔细看了一眼“案发现场”,发现好像确实不是在违反军纪,和抢劫强X之类不沾边,脸色微微缓和,再瞧一眼便问道:“这家的男人呢?怎么是她们背着粮食?”
“不知道!”锅太郎回答的坚定有力,完全不想挨打。
宪兵也摸不着头脑了,问了那对母女几句,发现这对母女只会哭,一时也头皮发麻,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毕竟出发前原野三令五申过,凡是“请”到的村民以后全是自己人,军纪必须维持好,万万不能出现任何烧杀抢掠,必要时可以直接砍人头震慑军心,一切要从严从重从快,不必有任何犹豫,顺便还叮嘱了一声要尽可能对未来的自己人和善一点,打骂也要尽量少一点。
那既然要和善一点,这就不太好办了,他也不方便带头违令,呵斥这对母女别哭了,或是干脆给上几脚让她们清醒一点答话。
军纪太严了也有不好的地方,他这个宪兵也不敢碰这对母女,以防回头有嘴说不清,那是真有可能出人命的,只能站在那里四处瞧了又瞧,最后好歹抓住一户路过的人家才问明白情况——这家的男人这个月刚死了,这家就剩这两个女人了。
那这两个人没什么用,不但不能算劳动力,甚至都能算累赘了,宪兵正犹豫该怎么办呢,石菩萨竟然已经把地上的芋头豆子捡得七七八八,还憨憨的把口袋背到自己身上,一无所觉地说道:“长官,我送她们过去吧!”
锅太郎都没注意到他竟然还一直蹲着在忙活,又听他这么说赶紧给他使眼色,让他老实点,别自找麻烦,但那名宪兵竟然没因此呵斥石菩萨,犹豫一下,一声不吭就顺着路走了。
他想明白了,没犯军纪,不归他管,要不要送人这些战兵自己决定吧,不关他的事。
石菩萨看宪兵走了,以为得到了同意,也没和锅碗瓢盆打招呼,小心把母女扶起来,帮她们背着口袋就走,把锅碗瓢盆气得不轻——这新兵蛋子还是打得少了,竟敢自作主张,回头必须再狠狠揍他一顿。
只是锅碗瓢盆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也没喝令他回来,最后集体默默转身,去砸另一家的门去了。
这么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才算把这村子里三百多口人都一个不留的找了出来,集合在了村口,中间还出现过一次小小的混乱,远处突然传来密集的铁炮声,再次把这些连铁炮也没见过的村民吓得不轻,好在距离够远,影响不算大,混乱很快就平息下去,队伍依旧按原计划出发。
又过了两个多小时,弯津的新居民们就稀里糊涂搭上了船,一路晃晃悠悠往弯津去了。
第131章 一口老血喷了一脸
竹田城和荒子城差不多,都是建在山丘上的土木城堡,城墙上立有箭塔、望楼,挖有护城河,再外围是村子和田地,仅就是荒子城烂尾了,到今天都没修完,竹田城则正常许多,起码该修的都修了。
原野在登陆后就直奔竹田城而来,还顺路袭击了一下沿路的村落,只是没有放开队伍大肆搜捕,绝大多数村民都哭爹喊娘逃进荒野和山里了,只多多少少绑了一点人。
这时竹田家终于发现有外敌入侵了,己方村落正在遭到袭击,而且是从西边海上来的,第一判断就是有不知死活的水贼上岸了,想跑来抢一把,立刻从竹田城出兵,集合了百余人沿路迎头而上,打算直接驱逐敌人,起码也不能放任敌人大肆破坏。
他们也没法在城里等,这年头大家都穷得很,要是让敌人肆意游荡,把竹田城周围村落的田地都糟蹋完了,今年他们就要连糠也吃不上了。
而等他们靠近了,探查过后才发现敌人好像不是水贼,装备好得一逼,人还比他们多,但这时发现也晚了,敌人的外围散兵也发现了他们,同时敌人压根儿也没冲进村里大抢特抢,连重新聚拢整队的时间都不需要,在发现他们的第一时间就毫不犹豫奔着他们来了,求战之心非常迫切。
竹田家就这么稀里糊涂和对方打了一仗,还一触即溃,扔下了三四十具尸体,又跑丢了三十多人才勉强脱离战场,重新回到竹田城笼城。
原野牛刀小试,在拿捏了软柿子后也没客气,继续紧逼,一路追着对方到了竹田城,只是顾忌村落里地形复杂,外加他现在没有攻城能力,倒也没有直逼城下再给对方上压力,就停在弓箭射程之外,只管把人堵在城里,以免后方转运人口时遭到袭击。
…………
竹田兵右卫门是知多郡的土著,竹田家的当主,时年五十二岁,放在这个时代已经算高龄人士,心脑血管都不太好,这会儿带着几名家臣郎党站在城头,更是心率时缓时急,太阳穴突突地跳,阵阵头晕目眩,血气翻涌。
不晕不行,他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明明就是很平常的一天,突然就有一伙人冲进他家里,不管三七二十一,揪着他就开始暴打,这换谁谁都要太阳穴突突的跳。
甚至他已经挨了一顿揍了,连敌人是谁都没搞清,而且带队出击,以勇武闻名知多郡的长子还失踪了,根本没逃回来,现在生死不知,这让他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
他现在就站在城头细心观察这伙莫名其妙的敌人,越看越是心惊,对方看起来确实不一般,前排一水的黑漆铁札甲,个个看起来身强体壮,一看就是顿顿饱食的精锐郎党,而且甲内的衣服看起来好像也是一样的,都是一水的黑布,剪裁更是别具一格,衣服很贴身,袖子很窄小,连大袴也被改小改窄了,不再是以前又肥又大的样式。
发型也很统一,这会儿对方在休息,镶铁的防箭阵笠都被摘了下来,远远一瞧像是一群光头坐在一起一样,没有哪个人有发髻,但细看能发现这些人还是有点头发的,就是非常短,应该不是僧兵。
竹田兵右卫门看了一会儿,还没辨认出敌人是谁呢,突然又注意到对方的郎党就那么排成整齐队列,武器阵笠放在手边,披甲盘腿坐在地上休息,竟然没有任何人交头接耳,没有一个人东瞅西看回头张望,天气炎热也没人打算松松胴丸凉快一下,坐姿都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样,坐禅的和尚都能比他们活泼一点,甚至就连取用随身竹筒饮水都听从号令,整齐划一,有一种令人心里发毛的诡异美感。
这些郎党不太像人,没有一般人该有的小动作和独特个性,远远看上去,都有一种他们连气都不会喘的错觉……
竹田兵右卫门心里莫名发寒,不敢再细看这些诡异郎党,目光转到了敌方阵后的总大将身上。
敌方的总大将倒是有些寒碜,根本没用布把自己周围围成幕府,也没竖起华丽的马印旗标,身边更没多少小姓武士伺候,和正在休息的郎党相比,仅就是屁股下面多了一个马扎,没直接坐在地上而已,根本也称不上威严。
但他也不敢小瞧这名总大将,对方块头好大,身披一身黑色重甲如同巨人一般,坐在马扎上都不比他矮多少,一看就是一员能从敌阵这头砍杀到那头的绝世猛将,根本不敢让人轻忽半点——他身高一米四多,只要原野坐在马扎上,他确实可以和原野一较长短,不落下风。
竹田兵右卫门又观察了一会儿敌方大将,转回头来发现敌人的郎党还是一动不动坐着休息,没有丝毫变化,心越发凉了,头越发晕了,感觉敌人绝对是精锐中的精锐,只要休息完,一股脑冲过来强行攻城,凭他现在手头的几十名残兵败将和收拢进城的庶民,未必能挡得住,搞不好今天就要家破人亡。
他赶紧扶了扶墙,让这股子眩晕感过去,再捂着胸口用力喘了两口气,指着一名敌人的背旗问道:“这是……你们也看看,这是哪家的家纹?”
这伙敌人的背旗也有些奇怪,一些背着“青葫芦旗”,还有些背着“红葫芦旗”,而且数量也不对劲,仅有少数人胴丸后插着背旗,大多数人根本没有标识物,或者他们的标识物就是他们身上统一且怪异的服饰,无需靠背旗来分辨敌我。
竹田兵右卫门认不出“葫芦旗”,他手下的家老家臣也没印象,根本搞不明白这伙人是从哪里跑来的,于是便有家臣提议道:“主公,和对方交涉一下吧!”
这仗打得稀里糊涂,连敌人是谁都搞不清楚,也就只能去问问敌人了。
竹田兵右卫门也没别的好办法,马上就同意了,“好,辛苦你一趟!”
这名家臣武士也不惧,这时代打仗也是有潜规则的,或者说要讲礼法,当使者只要别自己作死,保持礼数,一般没人会杀使者,那太坏名声了。
他直接绳坠下墙,奔着敌方阵地就去了。
敌人也确实没难为他,在他高声表明使者身份后就有人迎上来,直接带着他穿阵而过,而竹田兵右卫门惊奇的发现,他的使者穿阵而过,那些坐地休息的郎党,最多也只是在他路过时斜瞥他一眼,连一个回头张望、找其他人议论的都没有,还是一派死板。
然后这名使者就见到了敌方的总大将,敌方的总大将似乎态度很温和,也没用什么下马威之类的招数,稳稳当当坐在马扎上和使者交谈,不久后反而是使者先激动了起来,突然就从跪坐中蹦起,还挥舞双手大声叫喊,接着使者就被敌方大将的亲卫们踹倒在地,直接拖出敌阵,扔到了阵前。
竹田兵右卫门心里微松一口气,看起来敌方大将不是非常残暴的那种人,最起码的礼法还是讲的,这就是个好消息,而等那名充当使者的家臣灰头土脸回来,他赶紧问道:“是什么情况?”
那名家臣赶紧道:“敌人自称弯津的野原家,这次来是来找我们要个说法,他们说我们袭击了他们的货船。”
这确实是原野自己告诉他的,尾张各豪族常年联姻,关系盘根错节,他又抢回去那么多人口,想瞒也瞒不住,早晚能把他身份查清,所以来历不用隐瞒,直接说了无所谓,说不定还能免得竹田家四处疯狂询问,折腾到整个尾张都知道了。
“我们袭击了他们的货船?”竹田兵右卫门愣住了,直接转头问家老家臣,“有这回事吗?”
家老家臣们面面相觑,整齐摇头,竹田家连船都没有,怎么去袭击野原家的货船?游泳去吗?游泳也没法去啊,他们连弯津在哪都不知道!
那名家臣也清楚这一点,这简直是胡扯淡,赶紧又说道:“我已经解释过了,但他们一口咬定就是我们干的,让我们把凶手交出来,不然他们不会轻易罢休。”